之一
金字塔与脱裤子
　　由薛涛到崔莺莺再到武则天，就好像从疏朗的山野走到曲径园林
中的后花园，再走到人头济济的会客室，感觉是越来越挤迫了。自由
对于女人的含义正像金字塔的造型，越往上走，空间越狭窄。如果一
个女人在向上延展自己的生命的时候，能够坚持走到金字塔顶，并且
能够坚持到钻破金字塔的顶部，她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但是，这样
的路途何其艰险，这样的女人何其难寻！在金字塔无法钻破的情况下
，我们只能看到像薛涛这样的草根人物，从金字塔的底部延着缝隙慢
慢爬出来，向有空气有太阳的地方探出头颅，开出一朵奇异的花。
　　我们对这样的花表示由衷的敬意。因为她在给我们美感的同时，
也告诉我们另一种寻求自由的途径。虽然那自由有点可疑。一个不想
穿衣服的人，为了达到不穿衣服的目的，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一
座空旷无人的荒岛，他在这荒岛上终于卸下了让他苦恼的皮囊，但那
并不能叫做超尘脱俗；一个超尘脱俗的人根本不用找什么荒岛，在他
空旷的心里，闹市对他来说也是空旷无人，他在大街上赤条条地来去
，体会真正的心无挂碍。当然，有更多的人即使是在荒岛之上也不敢
脱光衣服，那真是叫可怜。
　　唐朝女人里，武则天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人物。她大概就是站在金
字塔顶端的那个女人，至于她是站在金字塔顶的里面还是外面，我不
清楚。自由有时候不单单是外在权力的无限张扬，还有内心疆土的无
限开垦。从目前我们所能占有的资料看，武则天内心的疆土并未跟上
她权力事业的无限扩张，也就是说，她应该是站在金字塔顶里面的那
个最不自由的女人。
　　对于自由的判断有时是很难的。国外有一个著名的案例，有一文
化名人，裸体是他坚持的一种主义，司法部门对他的主义表示了支持
，也就是说，当他裸体上街的时候，不至于因“有伤风化”被投到牢
里；有一次他裸体上街，一名不知好歹的男人见了，说，有什么了不
起呀，我也会，于是当场脱下了自己的裤子。结果，这名男人因风化
罪被投进了大牢里。
　　这件事其实跟我们老祖宗的禅说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名老和尚，
凡有人问禅，必竖一指示人，称一指禅；他的一个小徒弟见了，以为
这禅没什么了不起，老和尚不在时，有人来问禅，他也学样竖起一指
；老和尚听说后，大怒，斫其食指，再问他禅是什么，小和尚习惯性
地伸出食指，结果食指空空，遂大悟。
　　自由女权就像这条奇怪的有禅意的裤子。怎么脱，谁来脱，那是
不容含糊的。

之二
看不见的敌人
（长孙皇后）
　　武则天一生中只有两个人不能战胜，一个男人是李世民，一个女
人是长孙皇后。
　　长孙皇后一定是让武则天非常郁闷的人物，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
个有口皆碑、母仪天下的人物，但是她在她的阴影下生活了12年。
　　武则天14岁入宫时，还叫武媚娘，当时唐太宗的后宫并没有女主
人，女主人长孙皇后早于一年前去世了。
　　但是，没有任何人对女主人的位置有任何希冀，所有的后宫女人
都生活在长孙皇后的阴影下面。
　　长孙皇后之所以能够成为后妃史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原因有三：
第一，长孙氏与李世民堪称青梅竹马，有良好的爱情基础，且为患难
夫妻，与李世民一同打下江山；第二，长孙氏虽才学见识过人，但严
格遵守皇家祖训，拒绝后宫参政，即使李世民求教于她，亦遭严辞拒
绝，对李世民的帝王地位显示出极度的谦卑，对自己的后宫定位非常
清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放弃在臣僚面前施恩，她愿意施惠于有忠臣
之称的人物，如魏征，这样非常容易博得史学家的称道，载入史册，
从而获得男性社会的终极承认；第三，她把自己的日常工作放在意识
形态上，整理了一部女性的教科书，不仅作为后宫必读书，而且普遍
散发到民间。在缺少文字的古代，文字的东西是极容易引起一般民众
的盲目崇拜的，于是长孙皇后在民间树立了非常典雅的国母形象。
　　武媚娘是长孙皇后的第一个挑战者。为了在李世民完全被长孙皇
后占据的情感天地里留下印象，她在李世民面前进行了一次非常拙劣
的表演，这次表演成为武则天残暴性格的佐证，被后世的棒杀者无数
次地引用：李世民想驯服一匹烈马，他找了最好的驯兽师，仍然驯服
不了。武媚娘挺身而出说，你只要给我三样东西，鞭子、锤子、匕首
，我就可以制服它。这样幼稚的方法，李世民当然觉得很好笑，但是
他还是很善意地夸赞了她的勇气，并且果然对这个勇敢的宫女发生了
兴趣。但是仅仅是兴趣而已，对于李世民这样的开国之君来说，勇气
实在不是什么稀缺的东西，他似乎更喜欢那些看似柔弱的少女。

之三
挑选，还是选择
（唐太宗李世民）
　　中国皇帝最大的幸运是，他的皇后比较短寿。
　　一位长寿的妻子对皇帝来说真是最大的不幸，他的后宫总是充满
了向上爬的欲望，他的妻子总是在努力打击向上爬的势力，而他，在
这种向上与反向上的对抗中，必须做一些不仁道的选择。
　　其实选择这个词并不恰当，对于皇上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根本不存在选择的问题，充其量也就是挑选，就
好像商品极大丰富的今天，一个富有的人面对琳琅满目的货架。抱歉
，我并不想把女人等同于商品，我其实只是在跟大家探讨一下选择和
挑选的不同。前两年有一首流行歌曲唱，“男：我选择了你；女：你
选择了我；合：这是我们的选择”，这首歌当然不怎么样，但是它至
少告诉我们，选择是双方面的。挑选却只是单方面的。比如说，十年
前我还是一名穷学生，我若是想买双鞋子，除了挑选鞋子的式样外，
还得考虑它的价格合不合适我，然后再选择买或不买，但是十年后，
我基本上只需要挑选鞋子的样式了。从这件事我得出的结论是，能够
挑选而不是选择的人是幸福的。与此相对的当然是，被选择总是比被
挑选要幸福。假如一双鞋子需要我做痛苦的选择来决定买或不买，我
在买下之后当然是非常爱惜的，但是若是在很多美丽的鞋子里面挑选
一双，我会希望尽快把这双鞋子穿烂，好再去买更美丽的。鞋子很无
辜，我买它时态度的不同就可以决定我今后对它的爱惜程度。
　　好在后宫里的女人大多是很聪明的，只要皇上能“选”上她们，
并不理会什么被选择还是被挑选。
　　在这种时候，旧鞋子适时地烂掉就比较重要，它可以避免皇帝在
旧鞋子还没有穿烂以前就换新鞋时的罪恶感。
　　但是这种理论对李世民来说是不成立的。长孙皇后代表了他对女
人的最高理想，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他生命中，给他留下了最完美
无缺的穿着感受，并且，来不及表现一个老年妇女的嫉妒与狭碍，就
非常适时地死去了。
　　武媚娘有时候幻想她是李世民的初恋，像长孙皇后一样享受一个
伟岸男人的完整的爱。设想武媚娘真的是李世民的皇后，那真是一场
灾难，灾难的根本原因是她非常长寿，在她丈夫去世后，她总得干些
什么吧？代替她儿子执政？寻找新的爱人？无法想像。真那样的话，
大唐历史又是另一种写法。

之四
打开儿子这扇门
　　如果说中国皇帝面临众多妃子时，只是一个挑选的问题，那么他
面临众多皇子的时候，就是真正的选择的问题了。
　　选皇储的初衷是让帝国有尽可能长的绵延能力。从开国的那一天
开始，创业的皇帝就天真地希望给后世子孙留下维持最初征服力的补
药，以使他开创的帝国长生不老。所有的补药里面，皇储是最重要的
君药，开国皇帝在挑选皇储时，总是充满了如履薄冰的恐惧，生怕他
下的药过重了令帝国与人民为敌，或过轻了失去人民的公信力。当然
，这种恐惧只是对于开国皇帝或者对帝国的绵延有责任心的皇帝而言
。对于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太平君来说，选皇储是一种恩赐，是对某一
个心爱的妃子或心爱的儿子的恩赐。他全然不知道，他这样看待选储
这个问题，其实是在把他心爱的人推向死亡的深渊。
　　一个天真的现代人会问，既然皇储之间总是勾心斗角，经常闹出
血腥事件，为什么不“只生一个好”呢？现代人之所以会有此一问，
只因为他们很难理解一夫多妻制下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愿望，另外，他
们也不太明白，医疗条件的简陋以及斗争环境的残酷，会令皇帝的儿
子轻易地夭折。
　　皇帝有时候也并不想听命于众多需要儿子的后宫女人，遍洒雨露
，但是他在众多的女人面前，有时候会忘乎所以，以为自己仅仅是在
享受至高无上的挑选的权力而已，他不知道那些被挑选者因为对自己
地位的深刻理解，急需一个儿子来打开皇帝及帝国对自己选择的大门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一个帝国前进方向的反动。
　　武则天也需要一个儿子。当她明白她对长孙皇后的挑战只是小丑
式的表演，当她明白她根本无法等到地位极度巩固的开国之君李世民
对她的选择时。
　　她做了一个非常惊人的选择，她没有选择做母亲，她选择了做她
法定意义上的儿子——一个王储——的情人。
　　她相信，她可以通过这个地位并不巩固的新君，打开一扇通往广
阔人生的大门。

之五
扮天真
　　
　　因为儿子们不肖，李世民在晚年沉溺于道术不能自拔。帝国的舵
交给谁来掌？帝国会不会像秦朝一样，二世而竭？帝国的天空里会不
会出现不祥的星群与云彩？这些星群与云彩预示着什么样的未来？
……李世民每晚都像哲学家那样对着夜空思考帝国往何处去。他的身
边不停地更换着号称全国最精于星相的人，这些人用最精妙肯定的语
言把每一种天相都归因于人间的某一种善恶因果。每个人的语气都十
拿九稳、雷打不动，每个人的看法却五花八门、各个不同。
　　李世民仍然相信从这些奇妙的天文和语言中能够得到上帝暗示的
真理。他不再从各地传来的农商牧渔信息中获取有益的治国方略，而
是从这些信息中寻找与天相对应的迹象，揣摩上天的旨意。
　　帝国于是向虚无缥缈的方向滑去。在这个奇特的方向上，每天都
有会杀人的谣言四处飘扬。
　　有一个谣言说，武姓将灭大唐。李世民立刻要求对武姓人来个全
线大搜查，查出来就砍头。当时姓武的人抱头鼠窜之惨状有类于犹太
人二战时在欧洲。
　　但是最危险的人物总是埋伏在身边。李世民终于想到他身边这个
小小的妾室，媚娘。她曾经要用鞭子、匕首和锤子杀掉他心爱的马匹
，狠毒之心可见一斑。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这个女人不能留。但
是，同时他又疑惑，她能干些什么呢？她是他的小妾，只要他不给她
机会，她能有什么机会？杀她，岂不是显得他太虚弱？他不相信一个
女人能在他的手心里翻天，即使在他死后，他也会安排最精致的牢笼
，把他所有的女人像小鸟一样锁起来。这样想后，他就决定不杀她，
他要像不是太饿的猫那样，充满趣味地跟他的猎物玩一玩。
　　媚娘现在正打醒精神扮得像一个无辜的猎物那样。在李世民的试
探下，她从不掩饰她对事物的看法，总是毫无机心地说一些疯话、傻
话，有时还会向李世民发表一些幼稚的政见。李世民放心地想，这确
实只是一个猎物而已。

之六
母亲和情人
　　当母亲比儿子的岁数还小时，她们之间一定会产生很多问题。
　　李治是唐太宗的第九个儿子。他有很多比他年龄更小的母亲。过
多的母亲使母亲一词对李治毫无意义。
　　李世民总共有过十四个儿子。这十四个儿子经过长期斗争，其中
三个被杀，三个自杀，三个早夭，一个被“幽闭”，两个被废为“庶
人”。最后，除了第十三子李福外，只有第九子李治还经常到父亲的
皇宫里转转。随着后宫里出入的男人日益减少，李治成了后宫众多少
女的偶像。和愚蠢呆板的李福相比。李治言语机巧、相貌清秀，看起
来风流倜傥。通常，男人身上的两样东西最令女人害怕，一样是沉默
冷峻，最好冷峻到惜字如金，女人就会在心里说，好酷啊，他对我到
底是什么意思呢？女人一想男人，就注定要上当了；另一样是谈笑风
生，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只要他一来，立刻满室生春，繁花锦绣，
令处身沉闷、寒冷的生活冰海中的女人不由自主想靠近他取暖。李治
就是后一种男人。不同的女人对沉默冷峻或谈笑风生的喜好各个不同
。通常，性情活泼爽朗充满生机的女人比较喜欢沉默冷峻的男人，而
性情内向腼腆的女人更喜欢谈笑风生的男人。按照这种逻辑推理，像
武媚娘这样的活泼少女本该对李治不感冒的，但是很奇怪，武媚娘看
起来很喜欢李治。
　　确切说来，是李治对武媚娘很感冒。在后宫里，任何女孩见了他
李治都是目露崇敬之光，只有这个成天在父皇面前扮天真的年轻美貌
的少女，他的法定意义上的母亲，在他的面前确实表现出类似于母亲
的温柔而坚定的情感。这种让人心中无限安慰的情感他已经久违了。
即使长孙皇后在世时，他也并不能完整体味这种情感，母亲总是为了
父亲牺牲与儿子们亲密无间的爱。武媚娘不同，她除了给他母亲或姐
姐般坚定而有主见的温柔外，在他需要的时候，她还可以给他肉体的
欢愉。这样既像朋友又像情人又像母子的关系让他疯狂，确切说来，
这三种关系都是他极度缺乏的。在他有生以来，他仅仅不缺乏一样情
感，那就是主子和奴仆的情感。
　　在所有人把李治当作将来的真命天子来崇拜时，武媚娘看到了他
热情背后的虚弱。
　　武媚娘知道，儿子的这扇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