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
帝国的局外人（上）
　　多年以后，当李治回想起武媚娘曾经给他的美好感受时，心中充满了困惑和迷惘。
　　那时候他躺在空旷的皇宫中，头疼病不时袭击着他。而武则天正坐在理应属于他的龙椅上，兴致勃勃地
处理着这个帝国的大事。没错，那是她最擅长也最合适的工作。臣僚们已经习惯于向武则天汇报工作，假如
有一天皇帝头不疼了，偶尔坐在龙椅上处理一下政务，臣僚们反而会表现出有点意外与不惯的样子。他们时
常不自觉地说出“皇后说过……”、“皇后通常……”、“皇后不会……”这样的话，这令他觉得，他变成
了这个帝国的局外人。
　　在他们相识的最初，情况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老皇帝刚去世，他刚接手这个帝国的政务；而武媚娘刚从
庵里被接回宫，成为皇后宫里的一名宫女。新老交替，朝廷上的每一个人都打醒精神观察新帝的每一种细微
的变化与爱好，并从这种细微的变化与爱好里寻找朝政可能改变的蛛丝蚂迹。根据他们一贯的经验，任何细
微的变化都预示着一系列人事的变更。那时候，老臣们每天都在强调“先帝说过……”、“先帝通
常……”、“先帝不会……”；年轻一辈则跃跃欲试，打算代替那些腐朽的思想和人物，他们毫不怀疑他们
即将到来的升迁。对于李治这样对权力毫不敏感亦没有权力欲望的皇帝来说，如何利用皇帝的权力去支配那
些争权夺力的人为他卖命是一件吃力的事情。一位喜欢权力的皇帝能从臣服中得到非凡的快感，不喜欢权力
的皇帝则相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成天和这些无趣的人搅在争权夺利的斗争中。斗争的纷繁芜杂总令他
萌生退意。
　　每当这个时候，武媚娘总是在背后给他最合理的建议，摆平所有的臣僚，令他们齐声称颂圣德英明。这
种情形令他能感受到皇帝这个位置的可爱之处，因而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自从他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活就陷
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忧心忡忡，然而无人是他的坚定后盾，所有的人都有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包括他
的兄弟，他们一个接一个在争夺皇位的斗争中走向绝境。

之八
帝国的局外人（下）
　　武媚娘确乎给李治带来了希望。这个生机勃勃的女人。她确实不同于所有后宫的女人。那些总是围着他
讨他欢心的女人，那些在后宫里因为一点小恩小宠闹得鸡犬不宁的女人，固然能带给他片刻的解脱，但是武
媚娘是真正替他解忧的人啊。他为自己找到武媚娘这样合适的生活与政治伙伴感到由衷的兴奋。在他之前，
哪一个皇帝不是只能跟某一个或某几个大臣合作，在兴建帝国的同时也给帝国播下分权甚至分裂的阴影呢？
有了武媚娘，他可以不再跟那些总是存着异心的大臣结盟。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组合了，武媚娘把智慧交给
他，而他令武媚娘成为他的妻子，他的女人，他甚至可以把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光荣的称号——皇后——加在
她身上，从此他的帝国就是她的帝国，他的成就就是她的成就，他们共同创造的“永徽（高宗立武氏为后之
前年号）之治”或“显庆（高宗立武氏为后之后年号）之治”将名垂青史。
　　他做着这样的梦快乐了九年。从即位第二年武媚娘入宫，到即位第六年立武媚娘为后，再到即位第十一
年患风眩病，他们一直合作愉快。武媚娘助他赶走了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来济、于志宁等一批整天指
手划脚的顾命大臣，原太子右庶子许敬宗、太子舍人李义府等皇帝的旧部下成为政治红人与政治爪牙，帮李
治夫妇扫除了施政障碍。各种政令开始直达下面，百官不再无所适从，帝国看起来正一步步走向繁荣。在他
患风眩病的早期，为使权不下移，他放心地采用了皇后参政的办法，百司奏事皆请武则天裁决，皇后的权力
与皇帝相等。为了表示对武则天的信任，他甚至杀死了冒死直谏的上官仪。
　　现在，他的帝国变成武则天的帝国，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的帝国就是他的帝国，她的成就就是他的
成就。然而，到底是什么令他这样沮丧？无药可救的疾病，还是脆弱的依存关系？他躺在孤独的病床上，明
白这世界上没有任何永久的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