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电影节、陆川及其它 4月21日,阴。我以嘉宾的身份参加了第九届大学生电影节。事先我曾在组委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来过两次,亲眼目睹了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学生们的辛苦。在吃着喝着长桌上的杏干和黄酒时,我耳边还依稀听见那位个子不高,面目雅致的女孩在电话中追究食物出产地时的声音。想到他们的工作并没有酬劳,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
然而这种感激并不能使我对开幕式上的一切都报有善意。我闻到了这类活动必定有的学生气息。活动的海报照例设计得既不专业又缺乏创意,同样的风格渗透在活动的方方面面。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觉得某种发自情感的、上进的、对抗性的激情是一种外向的,开放式的东西,而远离这个年龄回望过去,我觉得这是一种僵硬的姿态,这种姿态只有年轻人才会长久保持。当然,这很性感——只有僵硬的姿态或者用僵硬的姿态观看才性感。性感是不能放松的,性感领袖曾经说过:“性感不是请客吃饭。”
这种性感中渗杂了一些令人扫兴的东西。首先让人感到不对劲儿的是“大学生电影节”的开幕式上并没有多少大学生,而充满了各种媒体的记者,以及电影行业、教育界甚至北京市委的头头脑脑的人物们。简短的开幕式舞蹈演出结束后,一些电影家、系主任之类的老头老太太开始讲话,语气大抵是这样的:“我们认为大学生是有朝气,有激情的一群,是中国电影的希望,我们举办电影节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大学生关注中国电影……这次电影节的参展片中有什么什么风格的什么什么,有什么什么风格的什么什么,体现了中国电影导演对现实的关注,对人生的思考……”缩略语便是:“我们的孩子们是好的,所以他们对我们的电影也会是善良的。”大学生电影节和中国很多青年人的活动一样,虽然孩子们是活动的主体,但是调调却是家长们定下来的。翻翻师范大学给嘉宾们发的系刊,看到那些孩子们学着家长的语气写出的文章,我必须努力才能保持我的善良。
楼下黄小邪同志说过:“吾爱科特·库本,吾更爱中国电影。”大家可能已经知道了,我没有那么善良:“吾爱柯特·库本,吾也爱电影,但吾不爱中国电影。”当然,我不会仅仅因为是一部电影是中国拍的而不爱她,但我更不会仅仅因为一部电影是中国拍的而爱她。我认为,好电影就是好电影,坏电影就是坏电影,一部中国的坏电影并不比一部美国的坏电影更值得中国人一看,更不要说美国的好电影。确实,中国的主流电影资金不足,人才短缺,受到的关注不够,但根本的问题并不在于此。中国主流电影主要的问题在于路子就是错的,感觉就是麻木的,对于一个走上歪路,感觉麻木的人来说,更多的大众关注、更多的经验积累、甚至更多的资金投入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更多的路程并不能让歪路变成正路。如果说中国的大学生能够对中国电影做出什么贡献的话,那么首先应当帮助他们自己想明白中国多数的导演都最好下岗,上头的那些混帐官僚应当赶快滚蛋;其次应当告诉他们如何欣赏电影本体的东西,什么是好的剧本,怎样是好的表现,商业片和艺术片的分野是什么,应当分别用怎样的角度去欣赏它们。至于那些“某某电影贴近了中国普通人民的生活,所以它是部好电影”之类的说法我认为实在没什么意义。出于感情的偏袒并不能把白的变成红的,也不能把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变得生龙活虎,即使能使它变得更像活的一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正坐在北京师范大学艺术楼北国剧场舒服的靠背椅上,可耻地想着这些主人的坏话,突然被陆川拉了出去。我惊异地发现原来嘉宾的邀请函并不能被当作看《寻枪》的门票,我还要被当作“剧组人员”走私进去。北国剧场离放映《寻枪》的电影资料馆艺术影院还有一段距离,而陆川制片人郭涛先生的“法拉拓”小跑车载客能力有限,所以我、陆川和巨帅的摄影师XZFD一起走了一段。一路上陆川一直在兴奋地谈着要买一辆“大切诺基”,和我们揣摩着她的体积、力量和各种细节。我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女人是必需品,但真正带来快乐的是昂贵的大玩具。当一个男人议论购买自己“梦中情车”的时候,就说明他的事业是成功的,同时精神是饱满的。此时的陆川正在走向他的沥尽心血的处女作的第一次首映,我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刻之一。然而我心中却回荡着一种不安。
坐在电影资料馆的剧场里,我渐渐明白自己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刚进剧场的时候,里面还空空荡荡的,渐渐周围坐下了越来越多的人,其中多数是大学生——“大学生”电影节真正开始了。这是陆川的《寻枪》第一次面向普通观众放映,她将要面对一群既不对导演报有特殊的感情,又没有足够的观影经验、仅能以模糊的感觉来评判影片的人群的检验。无论是陆川还是我本人都不属于这群人中的一员,所以对将要面对的结果心里都没底。作为陆川的朋友,我很难不以浓重的感情色彩来看待《寻枪》,我很担心最终迎来的是失落的结局。
影片开始后,我高兴地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剧场里从始至终都充满了笑声,当出现在导演觉得很“酷”的细节(比如《黑客帝国》式的圆桌)时场中会发出好听的“嘘”声。在我身后有一对小女生,是那种看电影时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观众,一直在议论马山和李小萌的关系,或者李小萌睡衣的式样,但一直没有表现出烦闷或厌倦来,说明她们真的“看进去”了。而我旁边的两个《青年参考·环球综艺》的可爱小记者一直在争论到底谁是偷枪贼,让我有一种先知的骄傲。我虽然已经是第三次看这部影片(前两次一次是看录像带,另一次是在小剧场),但首次在大银幕上见识她的风彩仍然感到震撼,在那些逗乐之处我和很多人一起大笑,觉得非常开心。这次观影经历更坚定了我的信念——大剧场才是检验一部影片的战场,而《寻枪》无疑是大剧场的征服者。
借这个机会,我也谈谈关于《寻枪》的一些真实想法。我一直觉得,《寻枪》的宣传有些太过,一方面,在公映前一年多媒体就已经对这部影片进行了太多的报道;另一方面,这些报道中对《寻枪》的思想意义也有些太过强调。陆川在太多的记者采访时强调了影片想要表现的思想感情,导致很多报道不适当地观念化(其中我最不喜欢的一篇文章题目叫《陆川给中国男人找“枪”》)。我认为,陆川导演本片的初衷可能是非常观念化的,但经过姜文的干预和自我中心的人物演绎,以及最后的剪辑,这种观念化的东西已经被大大冲淡了。《寻枪》最显著的优点在于视听语言的运用,她奇迹般地发现了普通中国小镇的形式美感,以极富节奏感的剪辑和贴切的音乐和音响造就了中国大陆电影少有的爽利快感。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影片营造的悬疑气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贴切的视听表现)是他们能够接受本片的主要原因,而片中的那些笑话更增加了他们对本片的好感(虽然其中有些搞笑点是和影片主旨相脱节的)。相比起这些,影片想要表现的思想感情的力度反而要弱一些。这一方面是因为一些偶然因素,以及为了市场所做的必然妥协造成的,但也和陆川本人在表现思想感情方面的不成熟有关。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或许造成这种在思想感情表现上的薄弱的原因恰恰在于作者太过投入。“当局者迷”,“人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或许一段时间的沉淀,以及一种疏离的态度才是表达强烈、真实的感情的必由之路。
无论如何,陆川成功了,它对大剧场的成功征服使前期宣传的过激算不上什么错误。《寻枪》是少见的整体水平非常之强的中国影片,最终的版本克服了拍摄中造成的前后不平衡的问题,在摄影、剪辑、音乐、音响、故事和表演等方面不存在太大的问题,而且有很多突出的优点,在思想感情的表现方面也尚能令人满意(更何况中国观众总是“时刻准备着受教育”的)。真正可贵的是,陆川相对于中国绝大多数主流影片导演的优势并不在于某些方面的特长,而是在于他的整体感觉是对的,路子是正的。我并不认为观众喜爱的影片是刻意迎合观众造就的;在我看来“血管里流的是血,水管里流的是水”,只有一个真正和观众喜好一致的导演才能拍出观众喜爱的影片,而陆川无疑就是这样一个人。陆川说到他希望拍主流电影,不走地下路线只放给酒吧里的少数白领和到国外拿些奖,此言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幸运的不腰疼。
看完电影,和陆川等人吃饭,我看到了一个和以往不同的陆川。一年多前,在《寻枪》筹拍时的陆川目光中透着一种焦虑和不安,(就像一只在寻找安全地点的小动物);后来当他控诉拍片和剪辑过程中遭遇的种种挫折时,目光透出尖利吓人的愤怒(就像一只被激怒的大动物,比如猪猪);而昨夜的陆川目光中透出一种少见的温和(除了人什么动物也不像了),语言也无比平和,脏字少了许多。经过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通过三年多痛苦的努力,加上一年来风云际会的各种幸运因素,陆川终于取得了令人骄傲的成功。成功使一些人骄纵,而却使陆川平和。陆川的影片似乎是他心路历程的一种体现,在《寻枪》的过程中,陆川找到了自我,在他的下一部片子里,他将要挺身去保卫一些自身之外的,弥足珍贵的东西。陆川又上路了,我希望他的行囊中除了才华和抱负,还有昨晚的那份平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