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逸瑾勒住缰绳。踏雪奔得正兴,便不耐烦地从鼻孔中喷出一蓬带水的雾气,并将白玉般的前蹄高高扬
起唏溜溜地叫。花逸瑾轻轻拍它的脖子,让它慢慢温顺下来。踏雪抖动一下颈部,整齐的鬃毛刷在手上
痒痒的。花逸瑾知道它安分下来便跳下马,让小厮拉到后面去饮。青儿许是听到踏雪的声音,兴匆匆从
大院里跑出来跪下:“爷!”花逸瑾从包袱里取出一朵晶莹的花插在她头上,她谢了站起身用手摆弄
着,花逸瑾笑笑:“那是冥海的冰魂,莫走了灵气。”三儿也出来叩头,身体壮了许多,他的跪拜稳重
又不失敏捷。花逸瑾很是高兴,便挥挥手让他站起来一同进大厅去。
小厮和丫鬟们穿梭着在桌子上摆满饭菜,花逸瑾居中坐下。这次出门急,厨子、仆从都没有带,路上很
不习惯。终于能吃上家里的饭菜,他高兴地咧着嘴笑。青儿和三儿见他高兴,也都乐呵呵的。青儿见爷
对青菜很着意,便多夹了些在他碗里,花逸瑾觉出一股冷气,抬眼瞧了瞧青儿:“头上冷么?”
青儿摇摇头:“只凉凉的,清爽得很。”
花逸瑾点头:“想来冰魂该是适合你带的。”
青儿忍不住问:“爷这花有什么稀奇?”
花逸瑾见三儿也是满脸的好奇,便笑笑:“那我就给你们说说这冥海冰魂。”他伸手接过青儿满来的
酒,“冥海又叫天池,在北方一个下雪的山上,传说王母娘娘每五百年就要在那里开一次仙桃盛
会。”
“是孙悟空偷桃子的那个地方吧?”三儿瞪着眼问。花逸瑾喜欢看三儿瞪圆眼睛,憨厚且认真的样
子。
“是闹天宫的地方,才不是偷桃子的地方呢。偷桃子在番桃园!”青儿的嘴角露着笑。
三儿瞪圆了眼,脸胀得通红却不敢说话。他不爱读书,听故事也没青儿那般的耐心,所以被抓了短处也
不敢争辩。花逸瑾用手拍拍他的头:“是闹天宫的地方。”青儿见爷下了断语,本想追着三儿讨些乐
趣,但斜眼见花逸瑾的脸色严肃,便对三儿憋憋嘴,也就做罢了。三儿心下虽然不服,但也知道看颜
色,坐正身体听爷讲故事。花逸瑾察觉到两个孩子的沉默,知道自己想起过往心情闷,于是展颜一笑:
“冥海在长白山,又称为天池。长白山终年积雪不化,冥海中却又有几碗热泉水不断涌出来,所以并不
结冰。但在冥海的深处却有一道险沟,传说是孙悟空用金箍棒打出的痕迹,那里没有热泉,水也是静的
不流动。”
“冰魂便长在里面是么?”青儿用手指着头上的花。
花逸瑾摇摇头,想了想跟孩子们解释不清楚,于是又点点头:“就算是吧。”
青儿看出爷有话没说,就把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张大眼睛不做声。花逸瑾见她的手洁白如玉,一张口唇
却是如染朱砂,忍不住笑笑:“事物本不是与世具来的。你头上的冰魂绝非一个观赏品。冰魂静心养颜
胚气,有得受用。”说着话,他从手腕上退下一个黑油油的镯子给三儿带上,“这次出门就是为寻冰
魂,没给你物色到什么好东西,这个镯子便给了你,免得说爷偏心。”三儿起座跪谢了,又为爷斟满
酒。花逸瑾本想给他们说冰魂的故事,但话头岔开,也就失去兴致。眼见到了掌灯时分,虽不觉得倦,
却也吃得很饱。花逸瑾便嘱咐青儿晚上不用服侍,自己也回房熄灯。青儿本以为能听个故事,便对三儿
恼火:“都是你在那里瞎说,不然定有好故事听。”
三儿得了镯子正心喜,也不争辩,欢天喜地的跳上树去玩耍。青儿斜眼瞪着:“高兴起来只会爬树,以
为自己可以闹天宫么?” 次日清晨青儿起早准备给爷备好洗漱的物件,出了门却见花逸瑾在窗下站着向院子里看。顺着目光看过
去,是一条尺长的蛇在树上盘着嘶嘶地吐着芯。那蛇翠绿翠绿的,两只眼金黄带着红晕,似是受了什么
惊吓。再向爷看,却见花逸瑾手中擎着一颗珠子。青儿有些奇怪:“爷要降了那蛇么?”
花逸瑾摇头:“我们又不是仙道中人,这种灵物降来做什么?耍耍也便算了。”说着话他伸手取下青儿
头上的冰魂放在地上,用珠子压好。那蛇立时从树上盘下来盯着冰魂游走。青儿见那蛇只在丈外打转,
知它怕了珠子不敢靠近,这般相持少不得几个时辰,爷又满有兴致地看,她便径自走到后面井里去打
水。
后院的井不但是深深的,井口还嵌着一方淡蓝色的寒玉。这玉本就可以集露水,爷又在上方栽着紫藤,
这样露可以汇集入井。为什么单用紫藤,青儿并不清楚,她只知道那是一个老道为宅子看风水的时候说
紫藤的蔓可以吸天地之精华。虽是她查遍了书却找不到出处,但爷却是信的,爷说那个老道是神仙。青
儿提了水回到偏院,那蛇还在盘着,爷却不见了。想来是他过了兴头,回书房去。进了书房,花逸瑾果
然在那里闭着眼睛。青儿将水分些出来烧,又将另外的倒进盆里伺候爷洗漱。花逸瑾等青儿为自己梳过
头,又端上茶来,这才有到家的感觉。青儿见他神色悠然,便借机追问冰魂的故事。花逸瑾想这事情说
不说都没什么要紧,但孩子听了终是长见识:“这冰魂的来历很多,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神鬼之说。但其
出处却是有记载的。汉朝神医华陀横死之前,将自己的药书分做两份带出牢狱。多年后药书的一半在长
安城出现,将相王公争相购买,最后被安禄山取得,献给了唐玄宗。书里面除了治病的方子,另外还有
一味包治百病,而且养颜易寿的草药,就是这冰魂。玄宗为了深宫佳丽,下旨集合全国的药师来培草。
本来书上只记载说温泉培育,大家以为在华清池里必然能养出这一味药来,但多少年徒劳无功。药师们
相互探讨的时候,有人就提出,这草既然被称为‘冰魂’,怕是与冰有关。不巧的是说这话时正是夏
初,于是唐玄宗下令从塞北运冰入关。夏季刚到,塞北的冰雪也正融化,无冰可寻。于是有人提议祈连
山,有人提议长白山,更有人说路途遥远劳民伤财。玄宗大怒,发士卒两万去祈连山保冰。士卒们出发
还不足月,药师们找到华陀另半本医书,才知道这冰魂从未在人间培育,乃是天地精华积累而来的灵
物。华陀也只是见过,神医终其一生想在人间培育,却也是郁不可得。后来安禄山入长安,培育冰魂的
事情就不了了之。三十多年前,长白山上传来消息说从中原去的一个药师在那里发现冰魂,只看一眼就
可以治百病。这些年里无数佛道中人曾上过长白山。直到最近才确定冰魂在天池里,位置也确定在最深
的寒潭。我从白松道士那里听说这件事,便去取了出来。”
青儿听得目瞪口呆,又跪下去谢恩,花逸瑾拦住她:“你百病不侵,而且传言不可多信。我只是好信儿
便做了。”
话说完了,青儿在心中垫着冰魂,怕被蛇吞了去,急着想告个罪往外跑。花逸瑾看出她不安,笑了笑:
“你去吧,顺便给府里的下人放一个月的假,让大家去省亲。”
青儿觉得奇怪,但爷说出的话从不容人问,她便答应着向外跑。还没出门,三儿提着蛇闯进来:“青妹
妹青妹妹,这蛇惦记你的珠花,被我擒下了。”
青儿放下心,却瘪起嘴:“要你讨好?爷早用珠子镇了。”
花逸瑾皱着眉对三儿说:“叫青姑娘。怎么才月许的时间便没了先后顺序?你跟杂役丫鬟混在一处没有
尊卑,也让青儿陪着你丢身份。”
三儿见爷恼了,低下硕大的头不敢讲话。青儿也怯怯地站在一旁。花逸瑾从三儿手中拿过蛇,顺手丢出
窗外:“这蛇已晓得你厉害,他日再来时必有防备,你莫小觑了她。”
青儿低着头问:“爷为何放了它?”
花逸瑾微微一笑:“从塞北能追我到这里,岂是三五个灵物的本事?”
“爷是说,还会有很多蛇追来?”
花逸瑾点点头:“也算为民除害吧。”
三儿却不懂:“爷抓这许多蛇做什么?”
花逸瑾知他打小在贡桌上偷遍各路神仙,跟他讲什么山精水怪怕是讲到天黑也说不清楚。只是想到这
里,花逸瑾就厌烦起来:“问那许多做什么?让所有的仆从午时前必须出庄回家省亲,不得回头。打明
日起,这院子里所有活动的事物,莫要问是蛇鼠鸟雀,石木土泥,只管打死便是。”
三儿听着怕怕的,弓着身子退出去。青儿也做个万福退出来。出了门青儿在三儿的顶门敲一记爆栗:
“呆头笨脑,爷见了你就会气。以后莫要讲话,不然早晚有一天赶你出门。”
三儿这时才真的怕了,抻头向书房里张望一眼:“我以后不说话就是了。”
青儿拉着他来到偏院,地上的珠子和花却已然不见了。青儿大吃一惊:“我的花?”
三儿从怀里把花摸出来:“以后莫要乱抛。”
青儿恼起来伸手便打,三儿早早防备着还手,两个人在院子里高来低去打成一团。花逸瑾在书房听到风
声,知道两个孩子闹起来。只得拉铃叫来于管家,让他去安排做事。仆从们晓得老爷事多,也不敢多
问,领到盘缠欢欢喜喜地去了。
两个人年级差不多,每天打架少说也有三五个时辰,原是轻车熟路的。但青儿原是有根基的,跟着爷的
日子也久,打起架九胜一负。翻滚到中午,三儿拆解稍慢,终于吃了她一腿。青儿正打得性起,见到破
绽索性用了全力,三儿被踢得斜飞出去扑通摔进草丛。青儿知道他一身横练的硬功夫,也不担心,拾起
冰魂插在头上。三儿在草中大叫了一声,嗖地跳出来:“妈呀!”
青儿啐了一口:“这般年级也叫娘,亏你是个男人。”话音未落,草中探出一颗筐般大的蛇头,磷火斑
斓,眼大如灯,便在阳光下也能感觉到森森的冷气。三儿见青儿的脸吓得惨白,忙向前跨了一步,双拳
拉开摆个架式:“青妹妹莫怕,我在这里。”蟒蛇将一根尺长的红芯来回吞吐着,只是盯着青儿不动。
青儿见三儿挡在前面,心神稍定,记起爷早晨用过的避毒珠:“那颗珠子是不是也被你收了去?”
三儿直钩钩盯着蟒蛇不敢稍动,只是哼了一声。青儿在他的屁股上踹一脚:“没避毒珠它早把你吞了,
别摆架式了,用珠子砸它。”
三儿寻思爷的古怪事物虽多,但凭拇指大的一颗珠子就能吓倒这等巨蟒终究难信,还是自己这朝天踢虎
的步子比那劳什托底:“在我怀里,你小心些拿出来,莫挡住我踢它的腿。”
青儿的脸红起来,啐了一口:“谁要在你怀里摸东西?男人都是臭的。”
三儿方要争辩,蟒却眨了一下眼。三儿来不急开口向前猛跨一步举腿便踢,蟒蛇觉出风声向侧摆头却是
慢了,被三儿一腿踢中下颌。耳听得骨头碎裂咯嘣蹦的声响,白亮亮的蛇牙噼啪地落下来。蛇向草中窜
去,三儿凌空跃起挥拳打在蛇头上。这一次他在拳上含了阴力,拳头噗地一声闷响穿透了蟒头,血浆横
飞渐了他一身。青儿大喜,拍着手叫好。一条人影从天上掠过,在三儿没落地前伸手抄住他腰间的丝带
掠到对面屋脊上。
花逸瑾吩咐青儿烧一缸水。蟒在院子里一出现他便闻到腥风,在偏院站了有一会儿,三儿踢下蟒牙他就
知道不好,但三儿的动作太快,还没等他跳过来,已经砸碎了蟒头。三儿练的功夫跟青儿不一样,青儿
是由内至外,而且是先练的邪派武功,虽然只短短三年,却已经百毒不侵。三儿毛头愣脑的,收他做徒
弟的时候也很有闲功夫,所以从佛家硬功开始向内修行。外功到内劲的修练没五载的时间难成高手,三
儿虽然练就一身刀枪不入,但在“毒”上却终究差了一层。花逸瑾也不十分担心,三儿有避毒珠带在身
上,无非是皮肤腠理沾些毒气罢了。青儿却是担心,蹲在一边泪眼汪汪地,三儿到是把一颗头扭来转去
地盯着爷看。花逸瑾让青儿把蟒蛇的胆摘出来给三儿吞下去,又点一束灸在三儿的身上熏了个巴时辰。
水烧得开了,花逸瑾把毒牙放在缸的一角,不多时毒汁便在缸中蔓延开。他把三儿扑通一声丢进水里。
又将避毒珠放在与毒牙相对的角落。青儿眼看着缸里的黑气被珠子逼开,向毒牙聚集,想来三儿身上的
毒气也会跟着被拔去,便放下心。花逸瑾吩咐她去烧两个小菜,再就着一壶酒来吃。青儿给他斟满一杯
酒问:“爷,这些蛇是不是冰魂引来的?”
花逸瑾摇摇头:“是山精做怪。”
“山精?”早在收三儿做徒弟前,花逸瑾曾经受过重伤。青儿跟着他在江湖上跑了半年多的时间四处求
仙问药,入过深山恶水,也见过些精灵妖怪。听爷这么说她到是放心了,“我还以为是冰魂的气勾来的
蛇,那以后可不能戴了。”
花逸瑾笑笑:“我们得冰魂的事情若是被传开了,找上门来的人怕是比蛇还要多。”
青儿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有些懊恼:“那该怎么办?”
花逸瑾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爷的宝贝难道还少了?这些年也没见短了什么。你怕什么?”
青儿知道爷心高得很,也就不敢再提。其实她到不是怕了谁,只是觉得被缠上不是什么好事情。给三儿
清毒后已经是掌灯时分,青儿又弄些饭菜吃过。花逸瑾让两个孩子躺到床上去睡觉,自己在地上放一个
蒲团打坐。他估计今天晚上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才对。花逸瑾虽然不怕,但心里也存着老大的不高兴。
这群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没本事在寒潭里取宝,却有本事折腾些阴险狡诈的诡计。不过回头想想,这
三年来没什么要紧的事做,闷得正慌,有人找上门来松松筋骨也不是坏事情。坐到二更时分,听着远处
城里的更夫喊过平安无事,花逸瑾估计时候差不多了。他从地上站起来,取一件雪白的绸衫穿好,又打
一条绣金龙的腰带,推开门走到院子里站下。瑟瑟的一股风吹着前后院子的树沙沙地响,风声过后,一
条人影出现在花逸瑾的面前。淡藕色的水袖垂地,亮银丝的云带批肩,黑色的乌发打着三个卷高盘在头
上,被一枚雌凤簪別住。女人合着两只柔软的手轻飘飘地半蹲个福,一双黑亮亮的眼悄悄地翻起流盼着
怯生生的羞:“小女子常氏见过相公。”
花逸瑾听她身形起落时没有风摆衣襟的声响,知道这女子修行深厚。若非绝顶高手,则必为千年老妖。
于是他抱拳还个礼:“敢问仙姑屈降弊庄有何指教?”
女人在嘴角陪一个淡淡的微笑,却还是低着头不敢抬:“相公客气了,奴家哪有什么指教?却是想请问
相公一件事的。”
花逸瑾背着双手等她发问,常夫人却就那么低着头站着不肯说话。花逸瑾有些不耐烦起来:“深更半
夜,有什么话便说。”
常夫人红了脸:“夜深露重,奴家难耐风寒。”
花逸瑾肃手让客,将女子请进前庭。这时候青儿听到动静爬起来,恍忽着见爷的衣衫在月亮门里闪出
去,便忙着爬起来,把避毒珠塞在三儿的袖子里翻窗追过去。
花逸瑾带着常夫人来到大厅,请她在八仙桌边坐下。身边没有仆人,他有些尴尬。但转眼之间,他看到
靠外厅的门边摆着雨后荷花的茶具,便走过去取了,又从怀里摸出扁瓶的酒斟满请常氏用。常夫人也没
推脱,伸出白玉般的手用三根指头捏住杯,挡在袖子后面喝一口:“多谢相公体贴。”
花逸瑾咧开嘴笑笑:“花某不肖,风月场去得多些,女人需要什么到还略知一二。”
常夫人豁然抬起了头,一双眼中闪过电般的光芒。花逸瑾见她的唇嫩嫩的,却紧绷着嘴角,尖尖的下颌
细腻且光滑。花逸瑾笑了笑瞪大眼睛望着她。常夫人终于耐不住羞:“相公如此说话有违君子之
道。”
花逸瑾点头:“在下本就不是君子,常夫人又是深夜而来。这么说话也未见过分吧?”
常夫人复又低下头去:“奴家深夜拜访确实失了礼数,还望相公原谅则个。”
花逸瑾端起杯慢慢地喝酒,等着她说。常夫人便接着说下去:“听说相公前日里路经天池取了冰魂,可
有此事?”
花逸瑾点点头。
常夫人站起来道个深深的万福:“那冰魂是奴出嫁的聘礼,恳请相公还来。”
花逸瑾摇头:“冰魂在寒潭里埋了上千年,夫人也早成嫁身。这种话说给在下这种不读圣贤书的人,怕
是难以取信。”
“奴家也知这话说来耸人听闻。夜深月尚圆,酒浅人未醉,欲从头讲来,不知相公肯听否?”
花逸瑾听她讲话文诌诌的有些羡慕:“青儿虽被你们诱去,但想分出胜负怕还需个巴时辰。闲来无事,
说来听也无妨。”
常夫人忙从椅子上站起身赔不是:“奴是怕相公不肯还才将贵仆诱去以做交换,望海涵。”
花逸瑾到不担心:“冰魂便在青儿头上插着,若夫人擒她了去,取走就是。”
常夫人抬头看他一眼怨道:“奴为随嫁珍宝不牺抛头露面,怎的被相公赏与草贱,却不让幽居者寒
心。”
花逸瑾的脸红了半边:“在下一介草蟒,有话你便直说。”
“奴本帝女,时逢妖孽横行,受父命北上请君羿除害。君羿定中原后谴从属接奴家相聚,不成想途经天
池遇巡游大将军粗待,不得以弃车队而遁。”常夫人用手抹一把泪,“君羿却大怒,给了奴一纸休书。
年后君衰,请医无数,却说非冰魂不得救。冰魂本是父王御赐之物,随车队遗失。夫君不日辞世。奴寻
这冰魂只想做个纪念。”
花逸瑾皱着眉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这么说来夫人有三千年修行,花某虽不是仙道中人,但也知凭夫
人的修行出入寒潭自如。为何迟迟不取?”
常夫人叹了口气:“冰魂之事本就传闻居多。奴家是列了仙班的,哪里敢为些传闻随便下界?此次来烦
先生还不知要受什么罚。”
花逸瑾起身给她倒了杯酒:“夫人无需多说。夫人若是真的,贵属必然以取了冰魂。夫人若是造谎,青
儿却不是你这干人能应付,少倾便回来。夫人请。”
正说着话,后院中传来三儿气急败坏的声音:“师傅!师傅!”接着门前人影晃动,三儿风一般闯进来
挡在花逸瑾的面前对常夫人怒目横眉:“修伤我师傅!”
紧接着青儿转进来在常夫人身后站定,双拳紧握,一张小嘴委委屈屈地憋着,脸上又是尘又是土,显是
吃了不少亏。花逸瑾皱起眉上下打量一眼青儿,见她的一双腿只是抖,气色上却看不出有内伤。心里急
着给她把脉,便站起身吩咐:“青儿与我到后堂,三儿将她擒下了,用铐枷锁紧。”
常夫人的柳眉倒竖起来:“花逸瑾!以我的身份在这里与你低声下气,你居然还这般无礼,不成我真的
怕了你。若不交出冰魂,我便让你这庄顷刻化为齑粉!”
花逸瑾放声大笑起来:“花某行走江湖十余年,到是头次听说这等瞎话。你何妨直说你奉玉皇大帝之命
向我讨这冰魂?花某横行一生,所到之处神仙鬼怪退避三舍,一个成精的妖孽,算什么东西?”
常夫人跺一下脚,扬手从袖子里挥出一股青烟。花逸瑾抢上一步挥手欲劈,却见青儿正站在烟后。他化
掌为爪向烟雾中探,却只撤出一条云带。三儿直瞧得目瞪口呆,脚底下打个晃,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 花逸瑾盯盯地瞧着这条素白的云带,带子是丝的,一打眼就能看出来。手摸在上面光滑、细腻,甚至能
感觉到带子上有缠人的吸力。花家在江南一带的绸缎庄有七处分号,上好的丝绸花逸瑾也见得多了。奇
怪的是云带被他的龙爪手抓过却看不出丝毫的褶皱。花逸瑾抖动云带,将它平铺在桌子上。桌面上大理
石的八仙图透过云带的笼罩居然像活物一般动起来,云带上的亮银线将八个神仙衬托得栩栩如生。花逸
瑾慢慢在桌子边坐下去,这女人遁去的烟妖妖娆娆有媚人心魄的浓香,但这云带却又清澈无暇似灵霄的
宝物。她自称常氏,呼夫君为羿。花逸瑾忍不住抬起头盯着高挂空中的明月,天虽无云,月却若隐若现
地躲在一圈晕环之中:“青儿去打点行装,我们离庄一段时间。”
青儿不服气地噘着嘴:“爷不说我们不怕么?”
花逸瑾点头:“我们虽不怕,但却需寻个明人指点。若真伤了这常夫人,怕是天人两界永无宁日。”
“我看不过是个妖孽,顺手除了也好积德。”青儿还是气鼓鼓的。
花逸瑾用眼角盯着青儿:“要你守在屋子里,你却擅自出来给我添乱。大敌当前且不罚你,你莫要没了
规矩。”
青儿听他说得严肃,忙跪下去请罚。花逸瑾哼了一声:“把这个没用的东西用水淋醒了,去后面备好车
辆,将路上用的物件带上。我们边走边游,到不需怕了谁。这女人若在路上纠缠不清,就算她真是嫦娥
下凡,也要留个说法。”
青儿吃了一惊从地上抬起头来:“爷说她是月里嫦娥?”
“她是这般说的,我怎么知道?”花逸瑾站起身回到卧房,想来两个孩子事儿多,尤其青儿,出门跟搬
家似的,估计没三五个时辰忙不完。于是倒头睡去。 再醒来以过了午时,青儿端上洗漱的用具伺候他起了床,又将些点心拿来。花逸瑾想想这次出门虽有尾
巴在后面坠着,但与上次那般生怕被别人抢先的慌张大大不同,心情就好得很。他特意问过自己的文房
四宝有没有带,青儿知道爷曾经多次乡试不第,虽然诗词从来做不得,却喜欢临摹。这文房四宝哪敢缺
过?花逸瑾巡视一圈屋子,见珍玩古董都已经收起来,便领着两个孩子出了大门,在门外打开机关,这
才上车而行。
花逸瑾的通江大院建在太湖堤上,出了门是青青的翠柳。一条宽敞的青石板路在绿色的林子里铺出去,
看着荫荫密密令人神清气爽。三儿扬着鞭子,四匹健马便放开十六枚蹄将石板路踢的嗒嗒做响,只顷刻
的功夫大车就出了柳荫驶入官道。时候已然过了晌午,路上的行人虽没有清晨那般的来来往往,却也是
稀落着不间断,马车出了庄子的范围也就慢下来。花逸瑾虽然急着找三山五岳的朋友问个清楚,但想跑
得太急到似自己怕了什么人一般。何况从这里一路到建安四五百里的路程,怎么走也是一天半的功夫。
三儿的心里却有些怕怕的,扑簌簌一股烟,一好看的女人便那般没了,多半是狐狸精。娘还活着的时候
曾经告诉过他,狐狸精专吃人的脑子,尤其是读书人的。说是因为吃了聪明,像人。本来这些神仙鬼怪
的故事三儿从不放在心上,但昨儿亲眼见了,又不尤他不信。他把一根鞭子在空中摇来晃去,过了行人
就赶上一鞭,见到后面的人再拉缰。这般快慢交替着没跑出多远,青儿就不高兴了,撩开帘子来骂:
“好大个人连赶车都不会,便是吃睡。我来赶好了。”
三儿撇起嘴回过头:“你会赶车?莫要跌进沟里。”
青儿回头跟爷说,花逸瑾知道孩子坐在车里气闷,便准了。青儿跳出来抢过三儿怀里的鞭子,肩不动手
不摇,鞭鞘在空中转起圈子来啪啪地脆响。行人听了声音,又见一个俏丫鬟赶着架银镫的高头大马,衮
金边的绿尼车厢,一幅达官显贵的气势,也就先闪在路边。四匹马捣着碎步稳稳当当地跑起来。青儿高
兴地扬起小脸,对三儿哼一声鼻音:“像你那般缩头缩脑地赶车,什么时候才能到五阳觀?”
三儿不服气地耿着脖子,却说不出话。坐在车辕上生了会儿闷气,却也没什么长脸的主意。马车出了苏
州城界见着农田,路上行人打扮也与城里有异。三儿才忘了苦恼,抻头瞪眼地四下里瞧新鲜。苏州城边
高高低低的山丘上种满了桑树,矮矮差差的树上长着肥大的嫩叶,村夫村妇在树丛中穿梭着采摘叶子,
眼见立秋快到,都赶着养最后一波蚕。三儿记起以前也随母亲养蝉,斜挂的夕阳悠扬的风,到让他很惆
怅了些时候。行至傍晚,前面见到一个镇子,青儿回头问爷是否留宿。花逸瑾知道这里是番阳镇,再向
前走进入陇青县也有住处。但这般快马加鞭的,差不上半个时辰的路,也就没催。青儿又问是不是到镇
西的钱庄上歇脚,花逸瑾想身上还有事情,这些神怪一个性子不对起来,找到店铺难免殃及无辜。再有
这一年多里花逸瑾已经将照看生意的事情交给了青儿,这丫头在各处分号里已然很有了些威风,总不成
让她在那里下厨。于是就告诉她随便找家客栈。江南富饶,来往的客商本多,番阳镇又是苏秀的产地,
客栈当然不少。青儿答应着的功夫就见到镇边立着一家客栈,红漆的门柱,斜挑的屋脊,飞舞的杏黄旗
上绣着“聚缘”两个字,看上去煞是气派。青儿将马车赶过去,店里的伙计见了这车的气派,都迎出来
卸马搬箱。三儿立在一边看着,花逸瑾带着青儿走进去。要两间上房住下,花逸瑾正琢磨让青儿去厨房
掂量些酒菜,只这一会儿功夫,客栈的掌柜就从外面亲自提着茶壶进来拜见大通店号的老板。花逸瑾起
身谢了。掌柜的风闻花老板若非是京官退隐,也必是皇亲国戚,知道不是自己能攀上的。所以连坐都没
敢,放下茶水客套两句便退出去。花逸瑾虽有些奇怪,但想来青儿每月都来番阳镇上的钱庄查帐,被认
出来也是有的。青儿却憋了个闷葫芦,她晓得爷不喜张扬,所以出门盘点总是行车坐轿,按说客栈的伙
计认不出来。但寻思着许是哪一个钱庄的伙计在路上瞧见了自己赶车吧。正想着,却见三儿推开门看着
最后一个箱子进门。青儿扯一把三儿:“是不是你多嘴?”
三儿愣了楞:“多什么嘴?”
“多嘴说大通钱庄的东家在这里。”
三儿点头:“伙计问我们是不是外地人,我说不是,咱家在这里还有钱庄呢。”
青儿恨恨地啐一口:“便是你事多。”
三儿被她骂得惯了,也从来都是这般的没头没脑。他瘪了瘪嘴:“女人。”说罢径直向里去。门在他身
后忽闪一下还没关严,却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青儿和三儿定睛望去,是一个粗布衣服的老人,手里擎
着一面布旗,写着“江南第一卦”五个字。老人长一头花白的头发,面色黑黄。脸上一道道的皱褶跟颌
下零星的须交织起来,也分不清是长脸还是圆脸。衣服上补丁叠着补丁看不出本来颜色,没拿旗的那只
手悬在半空不停地抖。三儿见着可怜,向兜里去摸铜版,老人却翻起一双白障障的眼盯住青儿:“你被
妖怪缠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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