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走光

“骷髅”走光(上)

小时候读《新概念英语》,看到一个习语:壁橱里的骷髅,骷髅不是真货,指隐匿的秘密。其出处不详,我猜多半和近代的欧洲小说有关,看过狄更斯的读者准有体会。书里的人都有不可告人之秘,或是隐姓埋名的在逃犯,或是背情弃义的伪君子;德高望重的老绅士,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神父都有私生子,而且还是傻子;在后院里掘地三尺,准能挖出几具尸体。这类“壁橱里的骷髅”之于欧洲小说家,就像外星人之于倪匡,是屡试不爽的万能道具,一旦故事编不圆,就拿来收场。

还有一句俚语说谁家的阁楼里都藏着骷髅,这是直译,也有意译。港片《黑金》里,黑帮老大梁家辉竞选立委,政敌揭出老婆当年曾在新加坡坐台。这女人辩才无碍,登高一呼:“谁没有过去呢?”其情之切,感天动地,居然一举扭转颓势,反败为胜。人人都有过去,难怪有人说,当你指责别人道德问题的时候,就想想自己的私生子。私生子和骷髅一样,都成了隐喻的符号。

私生子和骷髅是道具,更是噱头。孟子总结人性,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以我愚见,还有好奇之心。好奇之心,或为求知,或为窥伺。窥伺之趣贯通古今,越是藏的深,越要伸头勾脑,尽其遐思。《史记》里那些宫闱八卦千百年来皆为人所津津乐道,历朝历代都有几大公案,引人发思古之幽情。人家有阁楼里的骷髅,咱们有雍正的脑袋,据说被吕四娘割掉。雍正的灵柩不知所终,此说无从辨伪,我童年时,就曾经立志当个考古学家,看看这具骷髅有头无头。

窥伺之趣不分国界,英国的白金汉宫墙高垒厚,曲径通幽,也拦不住狗仔无孔不入。有需求就有供给,“偷窥”文学好比娼妓,是根古老的老头乐,专搔人性的痒处。咱们的地摊上随处能见《某某揭密》、《某某纪实》、《某某秘史》、乃至《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某某》之类畅销书,美国的热门书排行榜上,这类货色同样俯拾皆是,有的指明纪实,有的则指着和尚骂秃子。所谓树大招风,富翁、名流与政客,全为出版商的笔锋所摄,为百姓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为人民服务。


“骷髅”走光(中)

时下的网络新闻标题,“走光”可算关键字。我念高中时,学校有位变态老师,站在楼梯下举目张望,吓得楼上的女生不敢移步,当时没有拍照手机,否则更要惶惶不可终日。名人隐私之于群众,就好像裙下春光之于色狼,众目睽睽之下自然难保不坏金身。钱锺书说人像猴子,爬到高处,就露出了红屁股。红屁股喻人的缺点,言及隐私,其理亦然。施瓦辛格竞选州长,出身肯尼迪家族的夫人顾虑最多,当年揭露家族秘闻的传记洛阳纸贵,如今又被推上风尖浪口,不但冷饭要拿出来炒得化腐朽为神奇,天知道又要被爆出多少新鲜热辣的猛料。赤身露体招摇过市,除了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位国王,恐怕谁都头痛。

阁楼里的骷髅,于敌是攻讦毁谤的杀手锏,于己则是进身求荣的必然代价。马克•吐温笔下的《竞选州长》并不算夸张,当年克林顿参选,就被揭得体无完肤,先说逃兵役,再有同性恋,不一而足,好不狼狈。所幸当上了总统,本钱没有白下。人财两空者,更是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几年前我们学校竞选中国同学会主席,候选人之一本是口碑极好的敦厚君子,却被对手抖落出了他在肯塔基念书时的陈年老帐,羞愤难当,斗志皆无,亮了白旗了事。

作家加布里埃尔说,秘密是你的囚徒,一旦揭开,你就成了它的奴隶。其实见或未见得天日,秘密都是沉重的包袱。走光则身败名裂,藏在阁楼里更要忍惊担怕,时时如芒在背,处处掩过饰非,谁当谁的囚徒也未可知。耶鲁大学教授保罗•德曼曾依附纳粹当吹鼓手,后来为了隐匿这个污点,不得不把捏造自己的履历,为逃亡说谎,为名誉说谎,为职位说谎,为说谎而说谎,好像浮士德把灵魂质押给魔鬼而难求救赎。德曼是解构主义的开山鼻祖,解构主义质疑文本阅读的意义,初听新鲜,直到东窗事发,大家才明白这套理论不过是开脱其罪行的依据:文本反犹太,并不说明作者反犹太。德曼已殁,骷髅仍不得安宁,文学界还要时不时翻出来鞭尸。有位叫邦维尔的作家,今年出了本小说名叫《尸布》,极尽含沙射影之能事,清白难留,劣迹不朽,也算得上人间的定则。


“骷髅”走光(下)

美国的知识界犹太人多,非犹太人也大多思想开明,揪出保罗•德曼这个隐藏如此之深的人民公敌,自然要弹冠相庆,更要隔三差五地拿出来示众,以示天网恢恢。附逆求荣固然为人不耻,也要怪德曼太没眼光,偏偏开罪了犹太人。当年纳粹横行欧陆,助纣为虐者多如恒河沙数,除了犹太人,再无哪个民族能世代不忘仇恨,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锄恶务尽。保罗•德曼的幸运之处,在于污点在身后才被曝光,有位前纳粹头子,隐居南美几十年,这具骷髅瞒得了邻人,还是逃不过以色列特工的鹰眼。更糟的是联合国前秘书长瓦尔德海姆,晚年被曝在纳粹军队服役的秘史,终于身败名裂,闹得连美国国境都不能进入。大指挥家卡拉扬的纳粹背景疑云,久为乐坛公案,虽然并无定论,让人指指戳戳几十年的滋味,实在难受。

害人找错目标,我国也有例子。朱熹以风化之名将营妓严蕊打入大牢,如果是个寻常烟花女子,自然沉冤难雪,谁知朱夫子碰上的是个美女作家。严蕊以一阙《卜算子》自怜身世,凄惨艳绝,千古传唱,才有好事者打抱不平,揭穿了朱夫子争风不果恼羞成怒的黑幕,一把揪掉了圣人裤带,大暴其羞处。

亏德失节,躲得一时,难逃天道。孟子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乐,可作以上故事的注脚。纸包不住火,躲进坟墓也难免被人揭开尸布。美国前高院大法官威廉姆•道格拉斯是另外一例。道格拉斯在自传里绘声绘色地把自己说成参加过一战的士兵,于是死后葬在了专为杰出军人设置的阿灵顿国家公墓。这位德高望重的大法官在今年也被砸了牌位。他只不过在训练营里参加过军训,最多走过正步,不曾正式入伍,如此弥天大谎,几十年来却是他头顶桂冠上耀眼的枝条。道格拉斯风流成性,为了向三任前妻支付赡养费,借其证监会主席职位之便,与黑社会联手作庄。其它种种谎言劣迹,更为洋洋大观。这本掘坟大作名为《狂喙》,喙者,鸟之尖嘴,以喻辩才,东方西方,都有此谓,南明王谑庵诘难马士英,说“喙长三尺,又何以自解”。道格拉斯地下有知,虽然舌尖口利,也奈何不得王谑庵这一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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