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一张照片上重新见到你,也从没有想到十四年后你是这样的处境。
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北京的一家户外大排档上吃饭,大家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即将开
始的足球比赛。我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一个朋友有些猎奇一样地提到了你的名字,然后
说在网上看到了你在西安街头小店肉案上操刀卖肉的照片。我不相信地让他再核对一遍你
的名字,每一个字的写法,以及新闻里有关你的一切。最后,我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你,
我同宿舍的兄弟。 那天晚上我家乡的球队来北京比赛,我和家乡来的朋友们一起参加了赛后的球员球迷联欢
会,那些拥有一张年轻灿烂的脸的孩子们忘情地追逐着他们心目中的球员,表情嚣张而肆
无忌惮,我在他们身上隐约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整个热闹的晚上我都心不在焉地想着当年
的我们,想着当年的你。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过这样放纵的表情。回到在北京的临时寓所,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拨号上网。我在电脑屏幕上又看到了你的照片,别人对我
描述的那张,我的心脏在收缩.你的样子除了与在学校时相比更加苍老以外,其余的都没
有改变,不同的只是你的手里拿着一把砍肉的刀。你的旁边,有一个女人在忙碌着,旁边的
文字介绍说那是你的妻子,你和她一起租下了一间只有二十平米的小屋,前店后家,日复一
日地将一块块猪肉卖给附近的家庭主妇。文字还特别介绍说:因为你的信誉好,你的顾客很
多是回头客。 看到这里,我的眼睛湿了,我觉得照片里的你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终于知道了你现在的具
体地址:西安市长安区韦曲镇汽车站以南:颇有名气的“眼镜肉店”。我恨不得跨过我们之
间相距的十四年的时间鸿沟,在你身边大声地喊一句:兄弟,我在这里。 算来离开校门已经十四年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十七岁的我兴冲冲地拎着行李,只身
一人从家乡来到北京时的样子。我办好了入学手续,推开北大三十二楼四零八宿舍,屋子里
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你孤独地在那里抽着烟,相貌与表情与我想象中的同学大相径庭,我
险些将你当成是送同学上学的农村亲戚。我们两个人都是下铺,你靠窗边我靠门,有的时候
是四足相对,有的时候是两头相低。我从兜里掏出烟,扔给你一根,你像我在电影中见过的
那些陕北农民一样,盘起腿坐到床上,将我扔给你的烟夹到了耳朵上,冲我憨厚地笑了笑,
面孔黝黑而牙齿焦黄。从此,我们和另外的四个兄弟一起,在这座当时号称是"才子楼"的灰
色建筑物里住了三年,你还记得那时的时光吗? 所有关于西安的印象都是从你开始的。你告诉我你来自西安附近的长安县,一个闪动着历史
青铜味道的地方。你叫陆步轩,相对我们这些被自然地命名为叫什么“学军”、“爱国”之
类的人,透露出一番不同,希求登堂入室的愿望一目了然。而你身上浓厚的旱烟味道和熏得
焦黄的牙齿,是你那时的标记,像那时宿舍另一个同学铿锵短促的潮州味道的普通话,像我
在走廊里经常响起的走调的歌声。 你是我们宿舍里岁数最大的一个,但是宿舍的事情你很少参与,你在自己身上包裹着一层厚厚
的壳.宿舍里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抽烟,你抽的是那种用白纸卷起来的烟丝,我试着抽过,很呛,
相处得时间长了,我们慢慢了解了一些你的过去:你在第一年已经考上了西安师范大学的中文
系,可是当时你将录取通知书撕了,回炉苦读了一年,终于圆了自己未名湖的梦.你的家庭情况
永远是心中的一个坚硬的核,谁也无法敲开它,同学了四年,我甚至不知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刚入学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你和我两个人在未名湖边上散步,湖面已经冻得严严实实了,零星
的几个人偶尔会从我们身边掠过,我在和你谈我写的诗歌,你耐心地听着,像一个宽厚的兄长,
并不时纠正我的偏激。你顺带告诉我自己对于训诂学和音韵学的热爱,表情宛如一个恋爱中的
女人,我很少见过你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那些奇异的光芒,让我从此对你刮目相看。 日子就是这样朝前走着的,还记得吗?当我们怀抱作家诗人的梦想踏入北大中文系,系主任给
了我们当头的一声断喝:北大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和诗人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做一个对
社会有用的人。我们群情激愤地回到宿舍漫骂理想的流失。然后按照自己的兴趣迅速组建了诗
歌、小说、评论等的小团体.我们给那些教授古代汉语和音韵学的老先生们起了各种绰号,并
且理所当然地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自然地逃掉上午的课。可是你从没有,你的笔记总会是我
们几个人和教授期末考试短兵相接克敌制胜的利器。你在旁观中目睹了我们很多人首先是装扮
上变得像一个北京人,然后舌头不自然地卷起来像一个北京人,然后是举止开始轻浮地像一个
北京人,最后是将自己真正地当作了一个北京人。那时我们中间很多人仿佛一只中了魔法的兔
子,不断地有人在旁边告诉它:说它原本是一只山羊,于是就真的认为自己是一只山羊了。
我是一个惧怕回忆和怀念的人,我知道有的时候会像海边无声无息的潮汐,在不知不觉中将一
个人吞噬到黑暗的海底。可是我现在必须这样做,我要让你再重新审视一下当年的自己。老陕,
这是我们在宿舍里用来称呼你的,从只言片语的新闻中,我看到了你离开校门后那些艰难的沉
浮。浮生沉重,对于我们这些八九年离开北大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一百张不带一丝皱纹的青春的脸聚集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北大中文系八五级。一个中学
时就写过长篇历史题材电视剧的女孩率先放弃了学位,大学三年级就移民到了加拿大。一个恋
爱中受挫的女孩子申请休学了一年。剩下的像命运不经心播撒的一把种子,散落到了人间的各
个角落。在我们毕业后的第二年,游进,那个开朗热情的四川男孩,在成都与歹徒搏斗中不幸
殉职,当时的《中国青年报》为他发了一个整版的通讯:人民的好记者。在一九九一年,我们
共同的朋友,诗人戈麦选择了主动离开人世。其后,每个人的生活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像
风吹起的那些树上的叶子。 几年前,我和“烧饼”在广州相遇。那天“烧饼”(他已经举家移民法国了),还有建云(他
现在已经是一个著名娱乐节目的后台老板,应验了他所说的要干一番事业的夙愿)、“咪咪”
(古文献的老操,在大名鼎鼎的《南方周末》里,他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还有“烧饼”
的媳妇(还是在学校时北外的那一个,那时孩子都已经三岁了,她那时刚从广州雪铁龙公司辞
职,自己创办了一家投资咨询公司),我们几个人一起坐在广州一家绍兴风格的酒吧,拿着茴
香豆下黄酒,谈起当年的同学,其实大家当时特别看好你,觉得你做事稳重,不矫不燥,肯定
能把日子过得美满而圆润。你离开校园以后谁也没有你的消息,无声无息得像一阵风,“相忘
于江湖”吧,大家有些伤感。那天“哑巴儿子”(这家伙如今成了一个潮汕地区的实力派官员,
想不到吧?)因为有事,实在没法从潮州赶过来,电话里一个劲地道歉。结果第二天我就去了
深圳,以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实在遗憾。你还记得那首诗吗?“我所不认识的女人,如今做
了我的老婆,她一声不响地跟我穿过城市,给我生了个哑巴儿子。”当时我们戏弄“哑巴儿子”
的情景直到现在还清晰如初。这家伙现在有一样比我们都强,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并且成为
他嘴边津津乐道的资本。电话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白鸡,我现在有了两个儿子,你要是
再气我,我就让他们一起揍你。”
宿舍里的几个人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连长”现在是一家势力雄厚的文化公司的职业经理人,
想不到吧?他在此之前也曾经戏水新经济,新浪网的管理层之一。“连长”搬走后“烧饼”从哲
学系转到了我们这边,还能记起他的吉他声和歌声吗?“建云”和“哑巴儿子”的情况我已经
说了。“小龙”,我们宿舍最小的那个家伙,那个书生味道十足,总写些“清词丽句”总会被
别人误认为是女诗人,总会收到一些文学男青年大胆火辣的表白信件的才子,他留在了校园,
成为了我们都很敬仰的钱理群先生的同事。还记得他当年的口头语吗?二00一年秋天,北大
举办了一个纪念“老六”(戈麦)的诗歌朗诵会,当我朗诵完诗下台,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了我:
你那两步走还是原来那样。他的脸也还是那么的白,像我们少年时的心一样,永远改变不了。
两年前我从大连回到了北京,想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对你说了这么多同学的状况,只是
想告诉你,就像你当年喜欢过的那个上海诗人王小龙写过的那样:不管大家从事了什么行业,
生活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心,永远是最初的那一颗。”感谢日益发达的互联网,它让我们
找到了久违的你。得知你近况后的那天晚上,我和北京的几个同学都通了电话,遇老大、阿花、
阿渡、阿沛。。。。。。我们这些在北京的你的同学们都在关注你,劈柴也好,喂马也好,我
们都希望你能走出生活中最沉重的这段时光。我们现在知道你在哪里了,而且也知道你希望重
拾过去喜欢的字典编撰和辞书修订工作,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你的,因为,"出租汽车总
会在最绝望的时候开来"。
兄弟,老陕,我们都在,我们现在也知道你的具体地址了。记得我曾经写给你的但恩的诗句吗:
“每个人都不是一个单独的岛屿。。。。。。”我在网上逐条翻阅着那些对你境遇的网友评介,
他们将你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捏合在一起,哗众取宠地搞出了“北大毕业生流落街头卖肉”的
耸人新闻。北大曾经是我们自由的国,但它绝对不要成为我们一生的负累。在离开校园的这十
四年里,和你一样,我也做过很多为了谋生而不得不做的事情,我的身上好像总背负着一个沉
重的十字架:做的好了,因为你是北大出来的,理应如此;做的不好,所有的污言秽语都会袭
来,北大就这个水平呀?我用了生命中最好的十年光阴才卸去了身上这沉重的包袱:做一个独
立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曾经在数九严寒的冬天骑着板车沿街叫卖过咸鸭蛋,也曾经在建筑工
地和那些民工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言不和,拔拳相向。因此我觉得自己更能理解你的想
法,我最想对你说的是:千万别放弃你自己心中的梦。 当一个人不能成为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的时候,他就只好成为别人心目中的那个人了。好兄弟,
我在这里,我们当年的兄弟们都很想你,很愿意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帮助你。我们愿意通过我
们的努力,让更多的人也来帮助你,让你重新在社会上站稳脚跟,然后做你自己想做的那些事
情。在为你写这些文字之前,我刚从医院的急诊室回来,这具臭皮囊跟了我三十多年,居然也
开始耍起了脾气。有的时候,朋友的帮助就像医院里输液管里的那些药水,它会让你的身体重
新健壮起来,所以,不要拒绝我们的帮助。
当风突然停息,当你手中那只嘹亮的铜号突然沉寂,兄弟,别忘了,我在这里,我们都在。
2003、7、27病中急就、 附:一个当年同宿舍的同学如今生活窘迫,希望有能力的朋友们,尤其是西安的朋友们,能够
同我们一起帮助他。 陆步轩
地址:西安市长安区韦曲镇汽车站以南,“眼镜肉店” 相关报道:http://news.sina.com.cn/s/2003-07-26/1727449366s.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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