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风,活在行走奔跑之中,停下来,风就寂灭。
老大常常给我讲佛,他肯定地问,你信吗,相信人有来生前世吗?我说不信。老大说,这可没法了,信仰中必定有些内容不证自明,逻辑止步。有过去未来才有希望欢喜,没有前生来世生生不息繁华欢娱说没就没,今生只能是悲剧。我说,是,生有何欢。老大你说这些没用,譬如这火锅放个鸡蛋进去煮煮就熟,扔个石头怎么煮也还是石头。
你没救了。老大说。 记得小高特别能吃。
有一次铁哥和开西餐厅的周军闹别扭,于是特地邀一帮小兄弟去周军那吃饭。下午5点自助餐刚开张,铁哥他们就去了。其中一粗壮黑小伙进去也不就座,直接去餐台取了一盘炸鸡腿,那一盘鸡腿大约有2打,小伙子一手托盘子,一手就着嘴撕扯鸡肉,走回座位堆成宝塔的盘子里剩一方砖,再过会,盘子光了。小伙子叫小高,高风。
小高一伙都是体工队运动员,年纪都不大,20不到正长身体,训练累,捱教练打也累,体委食堂米饭足但缺肉食,这伙人简直是绞肉机消食马桶。
记得吃完第二盘——炸猪排,小高嘟嘟嘴抓起啤酒咕咚一口下去大半揸。咿呀,你这是什么?他指住一管芥末问我。
芥末,辣的,调味品,我拨弄着三蚊鱼问小高,要不要试试。
嗯,这样是好吃有味道,我再去搞一盘来。小高又站起来。
我望着铁哥哈哈大笑。铁哥整人真有一套。半小时后,餐厅慢慢上客人了,可客人们去弄吃食时我看脸色都不怎么地——和肉有关的包括鱼虾都没剩下什么。
周军苦着脸过来和铁哥打招呼,敬了一揸啤酒算是扮低伏小。
铁哥笑眯眯说,哥们这么给面子,俺下回就只带一个,不带一队来啦。说话时铁哥狠狠拍小高肩膀,周军的笑脸也就没能舒展开。
那一顿饱饭让小高的嘴甜起来,米哥、铁哥叫挺欢,还老用那种眼光看我们——是那种崇敬的眼光。我想这家伙是要多讨点好处。铁哥当时一虚荣让小高有时间可以来公司帮帮忙。小高乐得差点单腿跪地给铁哥行礼。 小高专业三铁,身体壮实又肯吃苦。开始给铁哥当马崽时小伙子白天还要训练,只能晚上兼职。他的工作是替铁哥将来路不明的摩托车开到别的城市去,再把那边的车开过来。这是个危险的苦差,一晚来回400公里弱,时速最少要上80公里,因为得留点时间睡觉。摩托车时速上80路况稍微不好或者技术不过关分分钟出车祸,这样的高速,风是最大的敌人,原本无形无力的空气一下子化身万千皮鞭,能把风中狂奔的人给打疼了,最后打木。每次小高回来交车,总要铁哥打他。他喊,铁哥,快快,给我两嘴巴找点感觉。铁哥懂,上去用力两耳光,问,疼吗?嗯,后一下打疼了,我睡觉,早上还要归队训练。小高不洗澡就倒床上。
在铁哥的包房里,小高横在床上散发着汗味,脚臭,我想还有狂风的味道,一点焦和尘。 小高和我们混一起总是开心笑不多话,吃喝、发薪时话多些。吃饭时无非说这个好吃、终于吃上饱饭云云,发薪时他伸出双手捧过钞票按在胸膛上,笑得眉舒目展嘴里不停多谢铁哥。我知道小高一家都是农村人,两个妹妹还在读书,他自己倒不乱花钱,但钱对他很有用。
有时候我很困惑,到底人这一生求的什么?小高是没有这种问题的。他告诉我他最大的满足就是天天这么大吃大喝而且有钱供妹妹上学。还说铁哥给了他神仙般的日子,他愿意为铁哥去死。这是他第一次说到死这个词。后来他会常常说,譬如爱上一女人,他就宣称愿意为这女人去死。我怀疑小高这么说是否真心,小高答我,米哥,我读书少,不懂做人的道理,就是烂命一条,这条命是我的,谁对我好,就送了这条命给他。这让我无言。我想一条命送来送去是不是太豪迈了一点。于是对他说,呵呵,你这条命就算送人家,人家拿来做甚。
哦,米哥,那我只有这个。小高这么回答。 那天铁哥喝多了,买单时侮辱得服务员小姐哭着跑开。后来经理过来赔笑脸,铁哥扬手给一耳光出去。这可不太好,江湖上说面子人家给,脸是自己丢,夜总会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开,总要讲个脸面。
那经理一挥手一群黑衣保安一拥而上。
铁哥也不知是真是假立时醉醺醺往桌子底下滑。我赶紧伸手去拉,嘴里还赔好话,真怕铁哥在地上给保安们踩成一滩泥。我对经理大声喊,根宝你别胡来,跟个醉鬼治什么气?
经理是真火了,甩手一耳光朝我抽过来,嘴里还说,打你这个没醉的。
要是挨这一巴掌,我的面子也没啦。我这么想,可双手揽着铁哥没法躲。这一巴掌并没挨着,小高一伸手抓住经理腕子说,不准碰我哥。经理脸立刻白了,猛甩手又甩不脱。小高又说,你要打打我。只是经理的手腕子他扣着不放。经理另一只手用力去掰小高的指头喊起来,先把这个小b崽子灭了。
保安拳脚都冲小高挥舞过去。
小高挨过几下松开经理大叫起来,好啦啊,再打还手啊。
好容易把铁哥放好在椅子上我赶忙掏手机,手机才有拨号音那边小高已经动手。他抓什么扔什么,酒瓶、烟灰缸,椅子、水果盘,一张桌子也扔出去,有个保安撞到他手中被扣住腰带丢在地板上彭的一声。
很快莺歌燕舞的场所已是一塌糊涂,音乐断了,灯光雪亮,宾客们慌乱地越躲越远,最后只剩下一群黑衣保安围着我们三个。
操你妈,我大骂,快来快来,越多越好。飞过来。关了手机又冲经理喊,你这生意还开不开?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
经理不理我,倒有一保安高擎高压电棒朝小高劈过去。我看见小高抬手就抓。小高抓着了棍子立刻整个人一挺身飞起来。一股焦糊的气味压住大厅里的喧哗,我想每个人都闻到了这味道。小高掉地上撞翻一把椅子,脑袋重重砸着地板闷闷响一声,可能这一下砸醒了他。保安一棍劈翻小高还没来得及高兴地打第二个人,小高忽一下站起来又抓住电棒,这次电棒差不多放尽高压再不能把个90公斤的大活人打飞起来,我们又闻到焦味,那浓郁的、干燥的、让人窒息的味道。我们呆呆地站着被那味道魇住不能动弹。
这事后来了结得还算圆满,夜总会陪小高1万块做医药费,经理设宴给我们道歉,大家一起喝下几杯,根宝经理端起酒杯到小高跟前说,兄弟,我敬你,要是我这儿有你这样的看场,那真是。。。小高打断经理的话,大哥,我是铁哥的人。 自此之后,铁哥让小高从体工队出来,做公司的部门经理。人事部门当时还有意见,说小高学历太低。铁哥眼睛一鼓朝人事副总大吼道,你读大学的,能替我去挡一电棒?人事副总低下头。铁哥就是这么个农民,不怎么懂道理,那年月做生意能发财创事业的多是这样的混球,应了俗话说的富贵险中求,不混的人怎么够胆冒险?
小高做经理不久,铁哥和军方勾上开始做长途运输,于是小高这尽心尽责的部门经理干上武装押运的活。那时节国道上不怎么太平,官家要抽水,地痞也要揩油,走长路和打仗没区别。小高这一条彪形大汉扛上雷鸣顿连发猎枪带上橡皮催泪弹去上路,好似要杀光天下黑白道好汉的架势。可即便武装成这样,该出事还出事。 那次小高押一20尺货柜走107,过韶关进粤北山区天已黑了。这条道小高们走过好些次,心下有些放松,抱着枪打盹。正是潮湿的春季,天黑乎乎的,空气湿淋淋的也黑着,货柜奔跑在黑暗中,突然车轮硌噔一下事情就开始了。
这道上有山匪,不但有组织而且有套路,弄一头瘟死的黑猪扔黑道上,小高们就算睁大眼可能也躲不过。当时司机说好像压着什么,小高就让停车检查一下。货柜跑得快,压扁的瘟猪落在车后老远他们没发现,看看没事于是货柜继续往前开,走了300米不到上到坡顶,一截枯树横倒路面,车灯照耀中一些人影冒出来,越来越多。
小高就这样遇上土匪。
这些土匪可不认自己是匪,有村干部带队呢,集体活动。土匪们强烈要求司机们赔猪,不然扣货。一头死猪开价一万。这是村副定的价钱。
小高傻了,火枪不敢用,车窗外的都是农民弟兄,没什么正规武器,都是些农具。农民兄弟挥着家伙一起呐喊,把小高吓懵了,一撒手将橡皮催泪弹扔进人群。快倒车,回头走。小高大喊。
小高实在低估了人民的智慧。狭窄的山坡上巨大的货柜行动那么迟缓,迟缓得公路上的人有时间捡起那个才冒烟的催泪弹扔进车窗。
后来铁哥和我带一队士兵去解救货柜车,见面时真被小高的形象感动了。小高满面乌黑,双眼红得象火狐狸睁溜圆,看得出他流过很多泪,脸上一道道的。小高抓着枪呆呆坐在货柜车头里,我们走过去,他就大喊,谁敢动车上的货,我不要命了。
我们愣一下,才发现他看不见了。
其实农民对小高的命没兴趣,对货兴趣也不大,毕竟不是现钱。农民甚至没有殴打从驾驶室里呛出来的两个司机,只是让他们打电话回公司,叫带钱来赎车。
这个早晨,朝霞染红天边,地上的湿气无形升起会变成雾,小高终于听清了是铁哥的声音,放下枪大哭,我瞎了,铁哥。
铁哥也憋不住,搂着小高的脑袋哭诉,兄弟,我会治好你,保证,牙齿当金使。
我恨死了,端起微冲朝天一努扳机,冲那群满面污垢和迟钝的农民嚎叫道,哄抢军用物资,杀无赦。 货抢回来,小高眼睛也没大事,住一个月院痊愈之后继续上路。铁哥的事业慢慢搞大起来,小高跟着水涨船高,24岁那年,做了分公司老总,还有了姑娘。这时,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不过联系不那么多了,大家都忙。 听说小高的老婆很靓,一直没时间检查一下。终于大家团聚一回,一见面我惊叫起来,哎呀,阿萍啊。阿萍没来得及说话,小高大声说,来来,阿萍,这是我的米哥,快敬酒。
阿萍很多人都认识,因为她是红妈眯,豪情夜总会手下靓女最多的妈眯。我们都为小高和阿萍高兴,就一起大醉一番。
小高和阿萍爱得很亲密,这两个来自凶险的世界的男女更知道珍惜。小高很认真地告诉我,阿萍自从跟了他就再也不出台了。
嗯,很好,好好珍惜吧。我知道,只有真爱才会让风尘女子注重纯洁。
真幸福啊。小高说。
小高家的墙上有很多个“正”字,嗯,是床头那面墙。每次两人做爱之后呢,阿萍就会在墙上画正字,一条线代表一次高潮,每次能留下2-3划,最高纪录是一次一个正。有时两人会数一数正字到底有多少个了,可总没能数完,因为数着数着两人就纠缠到一处不可开交,正字的数量又会发生变化。
很好很好。我说,天天这么过不吵嘴多好。神仙日子。
也吵的,真吵,还打架呢。小高说,不过没关系,我不打女人,她狠起来打我,我高兴呢,还笑。女人的拳头,哈哈。
是啊,关于爱情不论打骂还是亲昵都会让男人开心大笑。爱情需要的是不断追加的力度,就象一条橡皮筋,尽管用力去拉去扯,只要不超过弹性限度的底线,那种紧绷绷的感觉才叫好。没有力加其上,一条软绵绵的橡皮筋也就隐喻着阳痿。
那些年月,小高无忧无虑地过着,有朋友,有女人,有很多欢乐,还有不伤身的争吵。 有一天,阿萍心血来潮买了一套华伦天奴,也不一定是这个牌子。总之男人们对服装品牌是搞不清的。阿萍穿上新内衣妖到小高面前去施魅力,说,看我看我,不要看球。
我们都知道,男人看球的时候是不看女人的,小高摆着手说,走开走开,不要挡住我看球。
阿萍就生气了,说,你一点都不爱我。
谁说不爱你。
你爱球,不看我,你去死吧,和你的球一起去死。
他们吵起来,话题是,你到底爱不爱我。小高当然是正方,可小高是个笨嘴笨舌的正方,伶牙俐齿的反方举例都说到小高曾经过马路看别的妹妹撞上了电线杆,小高还在反复背诵论题。
小高终于被逼急了,说,穿衣,跟我出去。
阿萍吓得乖乖地穿好外衣,在车上也不怎么敢说话。小高开车上了防波堤,然后和阿萍下了车。
这件事后来成了两人的话柄,常常一吵架小高就说,再说,大不了我们一起去跳海。阿萍就回嘴,跳你大爷的海,你以为一身湿淋淋的坐车很舒服啊。两人说着就笑,和好如初。 好日子过长了,人是会变的。那次带车去浙江之前,我就这么想。不过小高一定要跟着去,我只好同意了。以前上路和小高一起,我们都很放心,这丫是个不惜命的那就没什么好怕了。只是一想到小高现在有了女人,会不会多些牵挂呢?
社会在好转,土匪是越来越少,只是官家谁也避不了。我的车跑得太快,是部好车,铁哥他们的车落得没影了,烈日炎炎的夏天,我真想赶快结束旅程。不幸的是,我们又遭到拦截。
这个不知名的小镇有个不起眼的工商所,一个矮胖的土农民是所长,他带着一部破烂北京吉普和3,5个人把我们给截了。借口很简单,检查小车的发票报关单。我们向他出示临时车牌,他不认可,请他吃饭,他不吃,一付铁面无私的样子。小高问他,那你们到底要怎么处理?
扣车,罚款10万。矮胖子敲打着车身说,这车怎么也值百八十万,罚你们10万算是客气。说话就去拔钥匙,
这世道大家都黑,不由得人不生气。我们就动手了,几分钟之后一败涂地,人家树林子里还有几个人,人多打人少,一会功夫就把我们制服住。得承认小高这家伙养尊处优,身手大不如前啰。
我反抗得最凶,因为车是我们公司的,所以最后被抓起来。所长毫不客气地一耳光抽在我脸上,那一声脆响之后,我就放弃了反抗。不是怕挨打,而是不想被侮辱。四围望一下,铁哥的车没影子,只看到小高咬着牙睁大的眼中很多血丝。
工商把我们的车弄到公路下边所里的停车场,熟练地下了两个车轱辘,之后松开我们的铐子。所长笑嘻嘻地说,你们不要冲动,我们也是严格执法。他望着我们象打量一群即将被宰杀的羔羊。
我没说话,转身出门和铁哥通话去了。
5分钟之后铁哥赶来,冲进门一手高举证件,一手端着手枪,他用枪指住所长的脑袋说,不要以为只有你有执法资格。 我们继续上路,小高坐在我旁边,狠久才说,对不起,米哥。
我说没什么。心里在郁闷,要是以前的小高,怎么会让我挨一耳光呢?
我们在下一个小镇停下来,已经过了大半个下午还没吃午饭,铁哥说坐下来喝两盅压压惊。大家找了饭馆,心情不好,也不多话,坐下来就闷声吃饭喝酒。小高不久就说自己醉了。吃完再要上路,小高死活不肯起身,说是头晕。最后我们只好照他的要求留下一辆车,等他酒醒了再赶上来。
直到次日清晨小高追上我们,后来的旅程都还顺利,只是交车时出了小小的麻烦,小高那部车后视镜掉了一个,车头有刮痕。
怎么搞的?我问小高。
没什么,可能不小心碰的吧。
当时车主也在场,我无法细问,好在车主是老朋友,说说也就算了。回到酒店把小高叫来房间,我问,小高,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我运气好,那天晚上8点就等到了那狗东西回家?
你怎么他了?
没怎么,开车扫了他一家伙。哐。小高做了个打方向盘的姿势。
死了?
不知道,没下车看。
周围有人?
没人,我仔细选的地方。
谢谢,晚上我请客。我说。
我们休息两天坐飞机回去了,那之后,我决定放弃这个行当,不久小高就死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唱歌,中间出来大厅蹦迪。澎湃的音乐象拳头一样猛烈地轰击着我们的胸膛,让强壮或者脆弱的心脏颤栗,疯狂忘我的领舞者在高高的台上把身体摇晃得象根绳索。我和铁哥都老了,站在人群里缓慢地踢脚摇臀算是舒展筋骨,只有阿萍还年轻,可能嗑了摇头丸,长发飘扬,很high。旁边有一帮小子,时不时给阿萍喝彩两声,再后来,几个小子就蹭过来。小高伸手推开几个小子,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小子们就都走了,眼光狠不友好。
这一曲还没完,打斗就开始了。几秒钟之内4,5个空酒瓶碎裂在小高头上,有一道暗红的线顺着他的鼻峰流到嘴唇。人群骚动,尖叫四起。小高没怎么还手,拉扯着还在劲舞的阿萍,拼命想护着她。我和铁哥想劝架结果被拳脚打开来。那些生猛躁动的半大小子毫不留情地揍着小高,阿萍稍微清醒一点,被人推到地上扯着嗓子嚎叫。看看实在不行了,铁哥拔出枪朝天一扣。
乒。枪声盖住了所有声音,把所有人打得定格了,除了一个小子最后挥动了一下手臂。
那是半截断裂的酒瓶,锋利的玻璃划开了小高脖子上的血管,一注血喷出来拍在人的脸上,其余的化成雾,飘荡在空气中,粘稠的腥味弥漫。
小高在我怀里枕着他自己的血泊轻轻吐一口气,用听不见的声音说,不要让我死了。他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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