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餐馆的故事(一) “一个人在吃意大利面条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孤独”。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数学家弗兰克•莫里的名言。这说明饮食不仅解决人之大欲,还兼具精神关怀。我刚到美国的时候,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食欲就变得极为惊人,好象鲁智深在五台山当和尚,嘴里要淡出鸟。百无聊赖,就跑到街上找饭辙。有一次看到一座黑乎乎的房子,镶着彩色玻璃,门口立着块大牌子,写的全是韩文。我以为是韩国料理,进去之后才知道走错了地方,这是人家韩国侨民的教堂。 据说以前农民进城,只要认识男女二字,以免上厕所走错门,出国闯荡,可远远不够。不通韩文露了怯,只好去找中餐馆。和一百年前的意大利移民一样,中国人漂洋过海,有本钱的开餐馆,没本钱到餐馆打工。各大城市里中餐馆都多如林立,即使我们这种小地方,也有十四家。在国内受教育,说人是螺丝钉,哪里需要往哪里拧。干这一行的人这么多,您也别以为都是受过培养的专才,绝大多数都是半路出家,好比咱们有的同胞在日本背尸体,没听说谁是科班出身。 在美国冒充大厨不难,特别是我们这种地方。炒菜比煮食易于入味,这是中餐先天的优势。人家老外没念过《论语》,没有“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之类乱七八糟的讲究,二把刀的手艺也能滥竽充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逆向选择,老外以为中国菜就是这副样子,正宗的口味倒成了异端,劣币驱逐良币,是千古不易的真理。 逆向选择是两方面的事情。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但华夷有别,人的口味不同。华人在美国人口里只占百分之三,是少数民族,要赚钱首先就得挖空心思糊弄老外。所以在美国的中餐馆,你就能看到很多咱们闻所未闻的发明创造,比如有道菜叫左宗鸡,就是北美的特长,十家有九家会作,也不知道谁是始作俑者,左宗棠的后人来收版税,多半搞不清找谁。除此之外,你还能看见把肉片跟葱条炒在一起的京酱肉丝,不辣的宫爆鸡丁,油炸的麻婆豆腐,如果没来过美国,谁要是告诉我这是中餐,打死我也不能相信。 餐馆的故事(二) 美国有种中餐馆,名字都是某动物加EXPRESS,意思就是快。在洛杉跻叫熊猫,我们这里叫龙,专卖盒饭。所有的菜原料都差不多,切好了堆在一边,客人点了菜就往锅里一扔,不放油盐酱醋,浇一种加州生产的调味酱,旺火里翻两下就熟。有时候在柜台上跟收银员还没聊上两句,大厨已经把菜递了过来。萝卜快了不洗泥,味道自然可想而知。酱来自同一个渠道,走遍全国,就像肠虫清广告,菜就都是一种味。对这种全国一味的餐馆,我有深刻的体会。我和老同学去纽约玩。出门太早,到了中午已经饥肠辘辘,只好就近跑到一家某EXPRESS救急。门脸和我们本地的差不多,老同学也说看着眼熟。当时来美国不久,以为大城市总该不同凡响,但菜一进嘴就仿佛置身梦中,恍惚间回到了布鲁明顿。庄子齐万物为一,说“万物一马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受过这种混帐中餐的刺激。 中国人看不上,老外可不这么认为。布鲁明顿的这家店,中午傍晚,门前都找不到停车位,要个菜需要排队十分种。人气旺自然生意好,一餐四、五块钱,加上城西的分号,一年下来利润有一百多万美元,说出来谁都不信。这是利,还有名,本地食客连年评选它为全城最佳,柜台后边奖状挂了半个墙壁。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不过吃饭面前人人平等,虽然咱们有意见,老外也有人家神圣的一票。 我有位美国学姐,曾经随我们学校女篮访问北京,跟清华人大打过,因此自诩海淀人氏。这么说显得自大,因为她没听说过我的母校北大,当然责任不在她,谁让北大女篮水平不行。但是人家吃过烤鸭,而且至今不忘。我到州府看篮球,中午要找地方吃饭,学姐推荐了一个叫紫禁城的所在,说印第安纳步行者队训练完都喜欢过去吃,可见档次之高,更可贵之处在于,这地方能让她想起多年之前的北京之旅。后来事实证明,这地方虽然叫紫禁城,其实老板是香港人,也不炒北京菜,但是让学姐想起北京,倒是合情合理。原因在于,这地方的广东肠粉皮有点厚,口感不像肠粉,更像春饼,要是夹两根葱短、抹上黄酱,跟全聚德实在太像,吃到嘴里,连我都感觉在咀嚼着回忆。 中餐馆的故事(三)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这一行有利可图,从者自然趋之若骛。读者可别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辛苦不说,糊弄老外也不是人人在行。一个周五的晚上,朋友拉我吃饭。餐馆门上横一块匾,“桃园”二字是标准的柳体,有清奇俊拔之态,店里挂的是傅抱石的《枣园春色》,显得不伦不类,不过更古怪的事还在后边。从六点坐到七点半,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这其实也好理解,菜不管好坏,好歹要有点味,这地方的菜没有一点味道。即使是老外,也不能将就。生意差成这样,连水电费都收不回来,没过多久就关张了事了。桃园的老板兼大厨是个上海来的博士后,跟我住一个社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一直想问他怎么才能把菜炒成这样,又怕这么说话太残酷,就成了萦绕我心的一个谜。 挂羊头卖狗肉的中餐馆见得多了,人就容易变得怀疑一切。吃一堑长一智固然不错,但是不能因噎废食。这点人生经验,我是在纽约获得的。同去的两个老同学,一个是绍兴人,一个是杭州人。纽约的亚裔居住区法拉盛有一家江南菜,叫“大上海”,俩人好像他乡遇故知,嚷嚷着非要进去,我当然不信,但是拦不住。这种把戏我见过,比如我们家属大院里的理发店和裁缝店就都叫“上海”。这地方不光“上海”,还加个大,活像正宗兰州拉面,生怕人家不知道是假货。不过人不可貌相,店名煞风景,菜可是真地道,宋嫂鱼羹、西湖莼菜羹、绍兴醉鸡全都像模像样,连熏鱼和黄泥螺都有。 |
民以食为天 老乡见老乡 谁的江湖 域外杂谈之一:有关骂人 在战争的第一个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