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无比幸福之轻
——悼念查尔斯·舒尔茨
1999年12月14日,查尔斯·舒尔茨宣布退休,画下了他人生最后一幅“花生”漫画。在电视上,我看到这位慈
祥的老人手中的笔抚过纸上的空白,查理·布朗那懵懂的面庞逐渐出现。他的手有些颤抖,开始我以为那是为
了增加线条变化的美感,后来才得知,原来他已身患结肠癌,病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拿稳手中的画笔。
2000年新年前夕,美国总统克林顿邀请查尔斯·舒尔茨共度千禧之夜,被他婉言谢绝,他的发言人称:“从加
州到华盛顿的旅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长了。”
2000年2月12日开始得很平常,查尔斯·舒尔茨一早去女儿家探望,晚上早早上床,甜美地进入梦乡。在某一
刻,心脏病夺去了他的生命。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轻,就像切断燃气,打火机上的火苗倏然而熄。
一个价值以十亿美元计的帝国彻底坍塌了,但并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人们想到的是从今往后展开早上的报纸,
再也不能看到新的“花生”漫画,再也听不到那些大脑袋小身子的人物恬聒的交谈。人们头脑中出现的不是倒
下的城墙,而是一个老朋友远去的脚步,在媒体的齐声轰鸣中,这脚步如此之轻,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1950年,当作者初次者接受一家特稿公司的代理发行的时候,只有8家订户;而30年后,即有1941家报纸要征
用他的画稿。查尔斯·舒尔茨成了世界上最富的人之一,但“花生”们却亲切依然。查理·布朗仍然是个天生
的低能儿,在生活中免不了处处碰壁。每天,查尔斯·舒尔茨都用湿润的笔尖摸摸他的脑袋,在最后一笔完成
的时候,让他再一次利利落落地出现在全世界面前。查理·布朗不断为接踵而至的小事而烦恼,但从来没有抱
怨过命运的不公,以致于美国形容一个很少走运但永不垮掉的人会说:“He/She is a born Charlie
Brown.”(他/她是个天生的查理·布朗。)
除查理·布朗外,在舒尔茨笔下诞生的人物还有二、三十个。无论是神气活现的露茜、自惭形秽的薄荷比蒂还
是艺术家派头的舒路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在这些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的对话中,人们体会到了人生的
淡淡悲凉和无奈。但那些给人物带来痛苦的东西——人生来的不平等、社会的残酷竞争和无法摆脱的环境束缚
却永远不会现身于画面上,“花生”们仿佛只是一群多愁善感的小生物,永远在自寻烦恼。人不可能从中感到
痛苦,相反,通过每天翻阅如期而至的“花生”,历尽艰辛的人们感到了一切也许并不那么严重——当残酷的
生存斗争投影到纸上,得到的却只是一些简笔画的小人,它们是那么轻,轻过灯光下人们晃动的剪影。
而在“花生”的人物中,人们最熟悉,最喜爱的却是一只叫“史努比”的小狗。像神话故事中修炼成人形的灵
物一样,这只小狗逐渐从四条腿的宠物化身为有手有脚,能说会道的小活宝。他贪吃贪睡,自命不凡,经常沉
迷于幻想,却往往在行动前的一瞬丧失勇气——除了好色,他拥有一切人类可爱的弱点。但因为他是一只狗,
这些弱点从没有给他造成损害。他可以自由地晒太阳,吃东西,写小说,和小鸟“胡士托”谈天说地,在白日
梦中驾驶飞机,而且还经常以智者的形象出现,一语道出主人公们生活的尴尬和烦恼的虚妄。在舒尔茨的中、
晚期作品中,史努比已经不再是情节的要素,隐喻的载体,而是流离于一切之外,拥有了自己独立的世界,这
在漫画史上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但却发生得那么轻。
查尔斯·舒尔茨掌握着一个漫画帝国,但他却从来自己完成撰稿、绘画和染色的全过程。在电脑横行,媒体制
作越来越高科技化的二十世纪末,查尔斯·舒尔茨却永远只靠一只笔倾倒众生。他从没受过正规的美术教育,
任何一个美专的学生都可以嘲笑他素描不过关;他的画风变化很小,只有同行才能从淋漓的墨迹中看到岁月的
沧桑。但这一切都不能说是他的缺点,他笔下的形象是那么地轻灵而富于美感,一万年也不过时。“查理·布
朗”和“史努比”们以各种穿着频繁地出现在广告、招贴和日常用品上,美化着人们的生活。无论这些形象出
现在什么物体上,这物体都会变得那么轻。在美国的登月计划中,阿波罗10号的指挥舱和登月舱分别被命名为
“查理·布朗”和“史努比”,十几吨的载荷,三十万公里的行程,仿佛变成了一次轻松的远足。
如今查尔斯·舒尔茨离开了这一切,搁笔两个月后,没有轰轰烈烈的回忆录签名发售,没有打不清的版权官
司,没有隔三差五的复出传闻,他简单地走了。从加州到华盛顿太远了,而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就像在影片
《侏罗纪公园》中的那个数学家用烟火引开霸王龙的注意,查尔斯·舒尔茨打了一下响指,招呼“死亡”低伸
笨重的灰色头颅,迈开长腿一步步向他走来,而“花生”们却在另一个世界中得到永生。
2000年2月13日早晨,查理·布朗从睡梦中醒来,感到身上的线条不像前几天那么颤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儿。但这没有影响他穿衣下床,继续一天碰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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