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山总爱说这么一个笑话：我姓李,你就叫我老王吧。因为我叫李老王。这个笑话的原创者是已经故
去的梁左。
我对王姓情感复杂。我的姥姥应该是姓王的,但实际上她姓王的时光非常有限,16岁嫁给我姥爷后就被剥
夺了姓氏权。
小的时候,大家总爱做游戏,就是一个人说自己姓氏中的大英雄大豪杰,而另一个人则列举这个姓氏中的
大奸臣大败类。我最爱和姓王的孩子玩这个,因为我知道的王姓“坏蛋”太多了：《杨家将》里的老贼
王强,四人帮之一王洪文,《水浒传》里被林冲杀了的白衣秀士王伦,撮合西门庆潘金莲的王婆,《岳飞
传》里的秦烩他老婆王氏,岳家军里的败类王俊……
那个姓王的孩子也真不遭人待见,明明王姓中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可偏偏除了瓦岗寨一般出名的王伯
当,给岳飞当苦力的王横,岳飞的好朋友王贵,放羊的孩子王二小就再也不知道谁了。
1983年夏天,我们去铁路对面的苇场去玩。风吹过,连绵的苇群发出沙沙的声响,再不用过多久,火车就要
满载着那些从山东河南过来的收割苇子的人,塞满这个小小的车站了。到时,整个苇场都要关闭。
我们拣了满满一书包的菱角,然后嬉笑着回家。这时,在苇场旁边一个废弃屋子的墙壁上,我们看见了那
张通缉令。
一对姓王的沈阳兄弟,有枪,打死了很多人。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我们飞跑着回家,隐约能听见落在最后
面的孩子的哭声。
然后就每天都能听到有关二王的传闻：二王又杀人了；二王有时化装成老太太有时化装成女人；附近有
人看见二王出现了；二王连小孩儿也杀；二王不杀小孩。
在我的记忆中,二王从来不是两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巨大的魔咒,让孩子们天还没黑就早早躲进了屋子
里,并再也不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玩耍。
后来就又有消息说,二王被打死了,有人说被打死的那两个根本不是二王。
很多年后,我看到了那个追捕二王的长篇纪实,才知道,1983年那个夏天,二王早已经逃到了南中国。那个
夏天,恐慌不仅仅笼罩了我们那个小小的村落,也席卷了整个中国。
我现在还记得有二王照片的通缉令,孤零零地粘贴在那所废弃房子的墙壁上,不时地被风吹起右下角,而
照片上的两个人也好象动起来的样子,瞬间会向你扑来。
有一段时间,我和那个王姓孩子倚着墙,在阳光找不到的角落里谈一笔交易。我说,如果咱俩要是一起遇
到了二王,你可千万别说我数落过那么多姓王的坏人,你就说,我也是姓王的。那个孩子抿着嘴巴,不动声
色,最后最后才固执地说上一句：不,就你和我们老王家仇大。
我们的关系因为这个迅速地疏远了,你说,万一我俩真的有一天碰到了二王,我估计还没等二王问,那个孩
子就会主动跳出来说：我姓王,他不姓王,他和姓王的有仇。
我想好了,打死我也不和他一起了,我要是自己真碰到二王,我一定要说：我和老王家没仇,我姥姥也姓
王。
终于有一天,大家都说,二王死了,二王真的死了。果然,在那之后,真就没了二王的消息。
我也跟着父母搬到了几百公里远的地方。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大卡车上呜呜地哭,小伙伴们在车下呜呜地
哭。惟独没有那个孩子。
1990年,我考上了大学,回家乡去臭显摆。还是没见到他。他落榜了,听说我回来了,第二天就去了舅舅
家。
其实整整七年过去了,我早已经不会再和他逞口舌之利了。我是真的很想念他,毕竟我们是一起玩泥巴长
大的,除了他口齿不如我伶俐,我后来发现他是那么的有才华。他会用烟盒的锡纸做各种各样的兵器,用
泥巴雕古代的将军,用柳叶就能吹简单的曲子。
关于他的最后消息是,1992年考上大学了,等通知书的夏天,带了一个外地的高中同学一起在我们家乡的
河里游泳,然后出事了,他的同学淹死了。同学的父母哭着喊着打上门来,通知书来的时候,那个死了的同
学被北京的一所高校录取,同学的父母又一次哭着喊着打上门来。他只能木讷着说上一句：我不是故意
想淹死他的,我又和他没仇。
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应该比记忆中的高了,壮了,也应该不会再对少年时的分歧在意了,也许早
就遗忘了。该结婚了,该生子了,心理上的阴影也该暗淡些了。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变化和不可预知。它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很多缠绕在一起的链子,有时根本找不到
最初的接口。我知道了昨天,碰到二王的几率为零,而友谊的破碎却正是因为这,多少有点黑色幽默的色
彩。
人生还是这样,复杂荒谬得不能用经验去判断,有如我姓李,你就叫我老王吧。因为我竟然叫李老王。我
不知道明天,还会有多少荒谬的事情发生,但我愿意声明一点,我和姓王的没仇,我和谁都没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