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刘兰芳“说岳”听贯了,乍一见到鲁迅的《故事新编》,惊为天书,历史竟然能这样写!
因为有《故事新编》垫底,前几年见到王小波的《青铜时代》,并不觉得面生,倒似贾宝玉见到林妹妹
似的,觉得有些“面善”。
中学课本里是没有《故事新编》的,有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若干篇、杂文《论雷峰塔的
倒掉》等若干篇、小说《祝福》、《阿Q正传》等若干篇,《故事新编》大概被看成鲁迅的游戏之作,
从未受到重视。这种忽视显示了中国语文长久以来对文体的极度忽视,以及对思想性的过度重视。鲁迅
小说里被人们抬到最高成就的《阿Q正传》,人们至今津津乐道的只是它对中国社会的微缩景观“未
庄”的洞察力,以及从“未庄”诞生出的小人物“阿Q”的典型性,很少有人从文本本身来解析它的成
就。其实,从文体上看,《阿Q正传》的源流与《故事新编》是颇一致的,只不过《阿Q正传》是魔幻现
实,《故事新编》是魔幻历史罢了。金庸老先生前几天到广州,声称韦小宝这个人物是受了阿Q的启
发,但是在魔幻历史的意念上,他恐怕从《故事新编》借鉴得更多。
鲁迅在《故事新编》中开创的这一种“魔幻历史小说”体,在王小波那里得到了更加彻底的发挥。
与鲁迅的《故事新编》相比,王小波的《青铜时代》显然跳出了一种主义对另一种主义偏激的对抗意
图,进入了更加广阔的人文范畴。在《故事新编》中,你随处可见讥讽的意味,曾经在历史中被描画得
生动活泼、意气风发的神人圣人侠士,被刻意打扮成苍凉颓废的样子登场,历史之所以是那样不堪的历
史,只因为现实是这样不堪的现实,从《故事新编》中我们很容易看到,鲁迅心中的一股郁结之气即使
是在魔幻的历史中也无法挥去。《青铜时代》显然没有什么郁结之气,看小波天马行空行走于时光隧道
之中,纵情于极度个人化的想象之中,我很理解他为什么终其一生乐此不疲地写作《青铜时代》。我
想,正如我现在无论何时何地随手拿起《青铜时代》,信手翻开其中一页,就可以津津有味地读下去,
不需要回想我昨天看的是《红拂夜奔》还是《寻找无双》,也不需要回想它的前后文,就知道他想说什
么,小波在写《青铜时代》时,思想一定也是极度放松的,就像在与历史做一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
游戏,就像女娲造人之时那般喜悦,无论是从一条胳膊或一条腿捏起,都能听到生命生长的嘎嘎声。
魔幻历史这种文体的可爱即在于此:历史可以在任何段落任意展开,可以由无数的点放射出无数的
线,再触及无数的面,最后仍然落实到一具孤独的个体身上,正所谓“念天地之悠悠”。故事只不过是
作者代入现实的一具躯壳而已,在这具躯壳之上,你能看到历史在所有的朝代里借尸还魂的样子,也能
看到现实在所有被历史简化的故事躯壳之上生动的表演。
金庸评价高阳,说他不舍得丢弃,于是书越写越长,一开始也许有一条主线,写着写着,就写到一
条支脉去了,再写一写,又写到支脉的支脉上去,所以他的历史小说总是很罗嗦。我看高阳的东西不
多,但是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为什么罗嗦。一个人罗嗦的唯一理由是他被过多的局部真实牵着鼻子走,没
有办法提炼出属于自己的历史之门。高阳是典型的报业才子,穿梭于历史的花径中如穿梭于每日的新闻
中,怎么可能只埋头走路而不被花花草草蜂蜂蝶蝶吸引住呢?他信步走到一处,就把这一处的风景详细
告诉你,你也许已经从像高阳这样的实用历史学家那里得知了无数个真真假假妙趣横生的历史故事,但
是你仍然不知道历史到底长得什么样。这就是实用历史与魔幻历史的不同。正如要知道战争的真相不必
听战士们一个个捋着伤疤讲故事,到毕迦索的画前看看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断胳膊瘸腿组合出的效果也
许更震憾,想探知历史的真相,看看魔幻历史小说也许更有启发。
金庸现在大概也被历史的庞杂吓住了,他说他已经打消写历史小说的念头,准备写真正的历史。什
么是真正的历史?韦小宝是不是真正的历史?我看金庸毕竟老了,也像高阳一样,舍不得丢弃那些花花
草草的局部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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