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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陈之藩研讨会上的闲谈
时间:2010/11/08 出处:董桥
在春风里——陈之藩研讨会上的闲谈

给喜欢董桥文字,喜欢董桥忆故人.

小说人生:简爱
2010年10月24日
董桥

先是在旧金山认识她,老朋友老崔替我洗尘,约了几个朋友凑热闹,她也在,说是刚巧路过,乞讨一双筷子一碗饭,翌日天亮飞纽约。很潇洒很精致的「蓝袜子」,肌肤白得刺眼,一束长发夹着土红大发钗,浮雕玲珑,老崔赞美两句她立刻摘下来让大家传观:「明代的老琥珀,找师傅做成发钗,」她说,「我妈留下来的。」笑起来眼睛鼻子嘴巴一瞬间都像点了灯,幽幽眇眇亮满一张脸。叫夏甲,台湾长大的四川人,留学澳洲,上过柳存仁先生的课,嫁给墨尔本世家少爷。

席上一位在美国教书的中国教授说夏甲名字取得好,是《圣经》里 Hagar的中译,亚伯拉罕妻子撒莱的婢女,给亚伯拉罕生了一个儿子叫以实玛利 Ishmael,撒莱忌妬,把夏甲母子赶到旷野,犹太人说以实玛利是巴勒斯坦南部贝督因人的祖先,还有人说他是穆罕默德的先人。

夏甲听了说她父亲没那么大学问,子女名字甲乙丙丁顺序排,弟弟叫夏乙,妹妹叫夏丙,从来不讲究。教授连连称赞不讲究中见讲究,俗里透雅。夏甲不服气:「真那么俗气吗?」大家赶紧扯开话题。

那天散了席老崔带我去看一位旧金山藏书家的书室,事先约好的,夏甲听了也想去,老崔有点为难,借故催她快快休息明天还要赶一早的飞机。

旧金山初秋晚上很冷,夜空点点繁星又高又远,开朗得很,车子绕了几个弯很快到了书室。里克特先生会讲几句中国话,说是小时候跟父母亲住过台北。他的藏书堆得满满一间大房间,整理了一大半,快运到朋友旧书店去了:「你们随便挑,照来价卖,书上都注了密码,错不了!」细挑肯定挑到天亮也挑不完,老崔当过图书馆主任,眼睛机关枪似的扫射一圈心中了然,匆匆挑出十七、八本传记。我刚认识里克特,不好意思占他便宜害他吃亏,只挑了两本美国老装帧店做的皮面旧书,一本马克吐温,一本《飘》。

我住的旅馆离书室不远,挑完书我请他们两位到旅馆咖啡厅喝咖啡。老崔问起开旧书店的事,里克特先生说其实是他拿藏书做投资,投靠一家老牌书店,只占百分之二十股份。他说书室里装了箱子的书才是值钱的初版经典和名家装帧,二十年的心血,市场正渴,想了一个月决定拋出去应市。

临走,老崔一眼看到夏甲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烟,换了一条铁灰色牛仔裤,松松罩上一袭黄毛衣,连头发都草草绾了粗粗一个髻,昏灯下媚得撩人。我们过去打招呼:「你怎么也在这儿?」老崔问她。

  「我就住楼上,犯法了?」她浅浅一笑。
  「瞧你说的…快去休息吧!」老崔有点腼觍。
  「睡不着。看着你们进来,不敢打扰。」
  「明天不送你了,顺风,保重!」

老崔和里克特先生走了我还陪夏甲聊了大半个钟头才送她回房。她很懂旧书也收藏旧书,一心搜集英美古典闺秀作家的小说。我刚买的那本马克吐温她说装帧好,美国人装帧装成这样算精品了。那本《飘》她说书脊做得不地道,封面上的烫金压纹也嫌不够厚重。

从旧金山回到伦敦我积习难除,有空不忘逛旧书店碰运气。老书好书真不少,价钱贵买不起,偶然碰上名家装帧的经典相熟的旧书商可以分期付款,还可以用一册当代名著初版补些钱换一册装帧雅致的老版本。桑简流先生说爱书玩书的人是快乐的人也是苦恼的人:遇见了,快乐;买不起,苦恼。还有明清文玩,伦敦精品不少,那是另一种快乐另一种苦恼。今天国际拍卖会几万英镑一件明清杂项那年月几百英镑一定买得到。桑先生说人生就那样折腾老了。

旧金山一别快两年,有一天我竟然在威尔逊的旧书店里遇见夏甲,大冷天,从头到脚包得密密的,她不叫我我根本认不出是她:「终于遇见了,逛书店我总是想着你。」她说着摘下呢帽拨了拨头发拉我出去喝咖啡。

  「是出游还是出差?」我问她。
  「刚离了婚,来剑桥读几年书。」
  「是该恭喜你还是宽解你?」
  「是恭喜我做回自己!」

夏甲说威尔逊店里有一本法国装帧家装帧的《简爱》,老头太倔,议价难洽,要我替她缓和缓和。

威尔逊是我的老朋友,喝完咖啡我带她回书店介绍他们认识,威尔逊转身拿出那本《简爱》交给夏甲:「看在你美丽的笑容,依你还的价钱归你了!」夏甲说她连《简爱》初版都有了,眼前这本买的是法国装帧。威尔逊听了当着夏甲的面故意悄声对我说:「夏小姐入门了,是同道!」

捧着书走出书店漫天是冷冷的细雨,她说她要回剑桥,我送她去搭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好好抱着《简爱》入梦吧,」我说。「天冷,保暖!」她掐了掐我的手臂匆匆上了车。

那之后,夏甲偶然从剑桥来伦敦玩,偶然打电话约我一起逛书店喝喝茶,偶然到我的学院图书馆查书借书。她非常用功,啃书本领大极了,我在剑桥的几个朋友都久闻芳名,说是好几位老师都夸她成绩好。跟她聊天我也惊叹她满脑子智能,东一句西一句尽是生活的体悟和书里的学问,彷佛撒了一榻的珍珠,就等高人巧匠拿一条银线串成华丽的项链:到底还年轻,三十刚出头。

有一天,她告诉我说她想写点通讯文章,不光写英国,还可以写欧洲,问我台湾香港哪家报纸杂志肯让她做特派员。我读过她在澳洲写的一些杂文,思路晶亮,文笔清丽,磨练些时日不难练成一枝健笔。我替她联系了好几家相熟的报社,都说愿意让夏甲试试,要她随时寄稿子去。她一连写了好几篇分寄港台,人家都登了,都说写得好。那阵子夏甲还劝我读 Janet Flanner的《巴黎日记》和《巴黎来鸿》,说《纽约客》总编辑罗斯教弗兰纳写通讯稿要写得细致,写得准确,写得生动,写得越个人越好,她写了,红了。我只看过弗兰纳的《一个美国人在巴黎》,机智和文笔夏甲其实未必输她。

过不了两个月我忽然收到她从剑桥寄的信,短短几句话,说她病了,暂时不能续写通讯稿,怕报社问起,要我替她致歉。我回了一张康复卡给她,嘱咐她静心养病。

我们都年轻,从来是人欺病没有想过病欺人。过了一段日子夏甲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有点担心,到剑桥大学图书馆查书顺便到她住所看她:「还在医院,」房东太太说,「你赶紧去看看她吧!」夏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微微咳嗽,说是肺结核。肺结核简单,我安慰她静静吃药休养很快会平复。两个星期后我收到她的明信片,说她妹妹夏丙来接她回台湾,飞机场里写几个字跟我道别:「病中时时挂念,大哥你多保重!」不到半年夏丙来信说姐姐走了,是末期肺癌。老崔也听说了,电话里频频后悔那天晚上不让夏甲去一趟里克特先生的书室。

文: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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