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诺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章兆晖发表时间:2009-07-14 20:47

    无处安放的青春传出了无数的故事。有一个人,火烧三百蚂蚁,只为一实验。有一个人,劈杀三千怪兽,只为玩当机。而牢记仇恨的人,他有一只鸡,小肚鸡肠。懂得感恩的人,他有一头象,大度能容——逝去的年华是那样充满着无知,试问谁又会把那些小事当回事呢?
    我承认,在大约十岁左右的年纪,某一天,老叉蹲在我埋葬小狗的榕树下烧蚂蚁,没控制住火势,连带烧毁了我给旺财搭的小凉篷,此举遭到了我的破口大骂和恶毒诅咒。我也承认,在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我曾经趁着周末,踩着雨花,溜进老叉所住的学生宿舍免费上网玩电游,两天就搞爆了他新买的一台电脑,并在鼠标垫儿上潇洒地签了个名。时隔十年,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毕业后我们再没联系过,昨夜的魔鬼不会成为今宵的铜钱。而这两件事的关系,就像著名陈述句“国王死了,王后在后花园散步”一样,不能草率地追溯为前因后果。
    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有如设想与初恋情人多年后充满欣喜的重逢——若有一天,茫茫人海之中再遇到老叉,我不会像个孬种似的跟他道歉,也不会像个怨妇一样向他埋怨,尽管除了上述两件事以外我们还结下了很多梁子。我只愿意友好而腼腆地对他说一声:Hi。
    
    这两年祖国经济形势大好,个人收入却不景气,我呆的公司已经拖欠薪水两个月了。作为一个小组主管,我每天除了开会就是制作图表,比广告明星的日程安排还紧凑。部门裁员,三天两头被抽查工作量工作强度,提交一些流程表、用户行为分析表、季度计划表、成本预估表……我愤懑得很,私下向同事抱怨:“嗨,这么多表,有没有制表的表?”同事二话不说,发给我一本报告文学聊以安慰:《从小修表匠到大董事长》。
    不久,部门经理的绩效考核得了个C,自动走人了。部门没了经理,公司开始紧急地比武招人。几员老将,包括我在内,综合了各种因素,对未来的新经理进行了一番科学的展望。首先,此人必相貌端正,品行谦和,既会呵护老板,又会呵斥属下,符合一个伪君子的模版;其次,此人必善于激励,善于做思想工作,既能载舟,亦能煮粥,符合一个政客的嘴脸;最后,此人必精于推卸责任和承担业绩,像纤维抹布洗尽千碗不沾油,符合一个奸臣的造诣。
    这种猜测要不得,然而事实会是怎样,还有待我们去小心求证。
    新经理到岗那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我的手机闹钟和大脑生物钟双双失灵,一觉睡到了九点半。迟了就迟了,急也没用。当我迷朦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点上一支香烟的时候,经理的电话及时打了过来。话语间透着一股礼让与客气。
    “章迈,你如果不能来上班,至少给公司这边打个招呼啊!”
    对于不知底细的对手,我的态度一向是谨慎、低调。我连道三声对不起,从床上跳起来,弓腰挂电话,灭烟,提了衣服裤子,迅速换装出门。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经理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被残酷地雷到了。
    那个坐在部门唯一有玻璃罩住的长条儿格子间里的男人,那个衣着斯文体面,表情一本正经,打电话时皮笑肉不笑的典型商人,不就是老叉么!
    一时间,我满脸错愕、悲喜、怨忖甚至妒嫉。总之百感交集。没错,社会是个大染缸,有人向磨砺个性的大磨石举了白旗。曾经不修边幅,浑身是泥,喜欢傻笑,热爱残害和解剖小生物的老叉不见了,现在他对窗台上的仙人掌视而不见,漠视着办公桌上行将饿死的金鱼,托住脖子的雪白衬衣领犹如锋利的刀片;曾经坐没坐相,佝腰驼背,屁股一沾板凳就脱鞋,搞得四周充满了难闻脚臭味儿的老叉不见了,现在他规规矩矩坐如洪钟,笔挺着腰杆,脚踏着漆黑闪亮的皮鞋,做出一副精英的样子;曾经赤膊排骨,手抱破吉他,颓废得可以冒充摇滚青年,开口就能吐出连绵脏话的老叉不见了,现在他把皮带系在肚脐下,还不能完全扣拢腰,他的手机一响,铃声是没有任何品味的《两只蝴蝶》,而那接电话时发出的拍马声音,面得像个娘们。
    我宁愿装作不认识他,转身就要钻进自己那间小格子。结果被他一回眸发现,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喝:“个板马!章迈!”
    这一喊不要紧,害得我一瞬间成了与领导有私交的叛徒,不得已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
    “章迈,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个屌相。”他上下打量着我,像玩味着一件古董,凑过来,拢着嘴低声说,“今晚请你喝酒,顺便叙叙旧,一定要赏脸哦!”
    我曾发过誓,这辈子不和说话带“哦”字尾音的男人,喝哪怕一杯酒。我举起手,刚要摆一摆,没想到他已经武断地拍拍我的肩膀,一边说“那好,就这样!”一边挪步离开。
    
    老叉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召开部门例会。
    由于有外地同事参与,搞的是视频会议。老叉一手拿着视频遥控器,一手半插进西裤兜里,神态仿若一位袖珍国的王子。我牢牢盯住他现在的模样,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的表现绝对要稳重,不卑不亢才是关键。
    例会上一个重要议题:考勤问题。当然,可想而知,我成了反面教材,成了杀给猴看的鸡。尽管老叉捏着上季度绩效表,中肯地表示,我的业务做得还不错,但白璧微瑕,自由散漫的工作态度应该得到适当提醒。“不批评他就意识不到,意识不到他就不会改正,我现在不理他,等于害了他。”老叉严肃地讲道。
    为这事儿我不想说什么。字正腔圆的老叉,完全脱胎换骨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记得上大学时,这只癞蛤蟆为了追求一位天鹅般美好的姑娘,不惜天天迟到,来吸引那位负责点名的姑娘的注意,并以此在两人之间制造出生硬得像夹生饭的话题。然而现在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时间就是金钱,浪费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好吧,做人处事讲究先礼后兵,不管怎样,人进我一尺,我让三公分,剩下的保留累计。
    会后,为了一张跨部门的工单,我不得不去找老叉签字。临走他叫住了我。
    “部门士气不振,需要加强监督,没照顾到你的情绪,你不会怪我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句话大概搞错了对象。如果是跟他的老婆或情人这么说,才算符合情境。我没有接茬,而是岔开了话题:“桌上的金鱼快死了,体贴的你为什么不管管?”
    “已经过了关心金鱼的年龄了。何况对于金鱼,我用不着再花心思去了解,死就死了吧。”
    我忽然想起来,十几岁的时候,对于一条美丽的金鱼,老叉会无情地拿起手术刀,割开它们的鱼头和肚皮,研究它们的构造;而我,只是对金鱼那经过烹饪后有别于其它鱼类的味道感兴趣。再进一步想想,我们这些同事,身为他的下属,又何尝不像一条条濒临不幸的金鱼呢!
    这天下班的时候,老同学打电话邀请我去吃谭鱼头火锅,我被金鱼的悲剧影响了食欲,断然拒绝了。拒绝的另一个原因是,老叉说过要请我喝酒,既然已成定局,不喝白不喝嘛。
    但是晚上七点多钟才接到老叉的变更电话:“临时要见一个客户,喝酒等明天吧。”
    我白饿了两小时肚子,回家愤然煮了泡面。
    
    很意外地,第二天一大早,老叉并没有准时到达公司。我独自敲击着键盘,把例会上分给我做的策划案发电邮给合作方,抄送给他,接着打开新浪首页开始浏览新闻。这些新闻统统都是发生在公司以外的大事,除了股市暴跌的消息,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即使坐在宽敞的家庭客厅里也能看到,但我就是愿意在上午九点至十点钟,乘公车转地铁,千里迢迢地来到公司所在大楼,爬进不到一平米的逼仄格子间里,一边喝廉价早餐奶一边慢慢看。
    只要在目前这个位子坐得足够久,就有机会坐进更大一点儿的格子间里去,说不定最后还能像老叉那样被玻璃罩住。并且一个人享受一枚垃圾桶,再也不必和所有同事共用。
    由于看得太入神,没留意到老叉赶来上班时那流星般的脚步,中途有两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我的格子挡板,脑后一袭微风带来一丝凉意,待我回头观望时,人已经无影无踪。空气中只飘来一句:“改成中午吧,中午请你吃饭。”
    吃什么饭?不是喝酒的么!我用低得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咕哝着。
    十分钟后,Foxmail显示有新邮件,来自老叉。邮件标题是“Re:XX项目策划案初稿(一份空邮件)”,内容是“这位同事忘了添加附件!这样的粗心大意一定要引起足够重视,如果合作方是一个讲求细节的单位,不论我们的策划案做得多么完美,面对那些处心积虑的顽强竞争者,一样会被OUT!希望各位引以为戒!”
    再抬眼看一下收件人,居然抄送给了部门全体同事加CEO。我操?有必要耍这么大官腔嘛?!
    这事儿勾起了我的记忆。记得大学时,我们曾一起组乐队,一穷二白千辛万苦,这厮却不出钱不出力,整天在那儿干嚎想当主唱。一次联校PK赛,大集合的时候,我们隔壁那队,有领导过来问人家谁是队长?这厮赶紧摘下耳机窜到台上举手,高叫一声“我!我是乐队队长、主唱兼吉他手!”迫使全场都目瞪口呆地仰视着他,搞得气氛很尴尬。
    话说回来,我倒不担心这件事会直接影响到我的饭碗,咱们CEO日理万机,目前人在米国学习,像这种抄送的邮件,立马就转到回收站了。只不过我心下很不爽,想着等中午一定狠狠宰他一顿,宰到让这个老叉原形毕露。
    不过快中午的时候,老叉又叫上几个人到会议室开会,且是一个近半年来少有的长会。直到过了一点半钟,前台的姑娘告诉我,他们全部预定了工作餐。这时我才收到老叉急匆匆打来的电话:“要不还是今晚吧,现在实在抽不开身。”
    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答复他:“没事儿,这顿我等定了。”
    还有几分钟就到上班时间了,我倒了一杯白开水,狼狈地向一位女同事讨要了一块捏起来还没半个拳头那么大的面包。
    
    下午开会回来,老叉步履匆匆地边打电话边接过同事递上的一摞文件,埋头冲进玻璃房,屁股刚坐定,又挂了电话奔到前台,让MM给安排订两张明天去广州的车票。
    “章迈要和我一起去,”他深思熟虑地作计划,“初次谈这个项目,两个人应该够了。”
    我耳朵很尖的,早就坐在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待老叉转头过来打算通知我的时候,我终于能抢占先机,主动投降:“看来今晚又有什么变动?”
    他毫无保留地夸奖了我:“你真是个随和的人啊,章迈,以你以前那个脾气,我还估计你该怄气了。”
    “当你形容我的时候,请不要用‘怄气’这种雌性词汇。”我托着下巴看他,纠正道。
    “好吧,anyway,今晚我们都得早睡,因为明天是七点整开车,从这边赶到火车站还得一个小时呢!”老叉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进一步计划着,“不如这样,反正从我家出发也要经过你楼下,明天我打的过来接你一起去火车站,你等我电话——”
    我做了个OK的手势,他满意地走了。
    好像已经有很久都没好好地吃顿饭了,所以这天晚上我特意买了九种口味的速食产品,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欣赏。
    时间刚好是八点半,正当食欲被全面调动起来的时候,接到老叉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杂音很重,但明显可以听出是在觥筹交错之地,行奢侈腐败之事。
    “章迈,这样吧,明天你还是不用等我了,自己直接坐车去,到火车站的检票口和我会合。”
    我愣了一下,说好啊可以啊。
    挂电话后才意识到,从这儿去火车站,如果打的,至少得七八十块吧……无奈暗自骂了一句,记得以前上食堂,这吝啬鬼都是抢着帮我打饭,顺便刷我饭卡上的钱,请自己吃,有一次在食堂门口不小心滑倒,人跌了个轻度骨折,饭碗居然还稳稳当当举在头顶。
    懒得想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只要他还记得请我喝酒。
    
    在广州耗了一整天,来回的路上我俩都疲倦至极,打着瞌睡,没怎么说话。
    傍晚从火车站出来时,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九点钟了。夜色阑珊,车站前的广场空旷而充满凉意,浓黑的泼墨像是由地底汩汩地冒出来,渲染加重了一大片空气。老叉停下脚步,把笨重的笔记本包儿往树坛边一扔,一言不发地点了支烟抽起来。我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也丢了支烟到嘴里,任凭沉默的气息在我们之间弥漫。
    老叉向我点点头,会意一笑。这傻叉真的把沉默当了默契。
    稍顷,等待无效,我按照当初所想的那样,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难得有情人,我请你喝酒吧?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是周末了,那就现在?”
    那一瞬,我瞥见老叉的脸上焕发出青春期才会有的激情与光彩,他不顾默契的存在,大步上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美,并重重地搂住我的肩膀,大喝一声:“OK!Let's Go!”
    龙舌兰酒的味道的确香烈。我们你一杯,我一杯,放纵豪饮,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到酣处,谈及少年友谊,又是一份恬淡的喜悦。
    “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是在你家旁边烧蚂蚁做实验,还踩坏了你那条狗的帐篷,后来有一次你玩爆了我新买的电脑……要不是中间时间隔了太长,我真的怀疑你是在报复哦!”老叉醉醺醺地说。
    “不是踩坏,是一把火烧了。”我彬彬有礼地纠正道,“快别提那些破事儿了,说说美好的情节。有一次你早锻炼摔倒了,不就是我把你扶起来的?”
    老叉挠了挠后脑勺:“是吗?不记得了哦——”
    
    第二周周一的早晨,老叉没有出现在公司。
    他的身份证丢了,得先去挂失。身份证在他的钱包里,此外还有银行卡、会员卡、信用卡、暂住证、现金若干——最主要的是,他的钱包丢了。
    对了,忘了说:我体育课的投掷垒球项目总是不及格,以前找老叉帮忙代考,他每次都不愿意。
    喝酒的那晚,经过一番辛苦劝导,老叉先被摞倒,我掏出他的钱包付了账。然后,我来到中心广场的那座大喷泉前,想试一试如今的身手,用投掷垒球的姿势,一个扬臂,钱包在空中划出弧线,准确地落入了喷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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