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网俱乐部

 

 

　　单位下岗职工培训，八点半开始，我天天十一点半到，直接奔食堂。站在几大盆菜前面，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拿着勺子，面无表情地敲。
　　
　　有人在后面喊：周杰，你怎么不来练习点钞？
　　我回过头去无辜地回答：天太热了。
　　又有人过来捅捅我的胳膊：美女，你单指单张的成绩是多少？我气定神闲地说，30把。后面几个人一起：哇。

　　我得意地笑，心想，决窍儿不是没有，一个字，作弊。10多年前，我在银行学校的实习间里点钞，挥汗如雨。10分钟18把，小小的一堆儿，看得我直想哭。学习部长韩风靠墙盯我，忽然说：决窍儿不是没有，一个字，作弊。我吓了一跳，抬起头，他走过来，抢下我手里的练功券，认真地问我：如果你是老师，你会在哪把钱里做错儿？

　　我咬着嘴唇盯着那些练功券，抬起眼睛期待地看他。他说，当然不会是前三把，因为你前面会点得很认真，也不会是最后两把，因为如果你速度慢，很可能点不到最后，中间的几率也小……我豁然开朗。

　　我的单指单张成绩忽然突飞猛进，各项考核过关斩将，只有最重要的一次晋级考试意外红灯。事后才知道那次考核是韩风做的错儿，第一把钱就少了两张，狗东西！

　　我跑到微机室去找他，目标临近，张牙舞爪想找东西砸他，他笑着骂，你个小泼妇。 找不到东西，我坐在地上开始脱鞋子。他兀自在那边说个不停：丫头，横不能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吧。想害你的人自会在你认为最不可能的时候害你。懂了没，丫头？拎着鞋，我哭了，好像也不全是因为考核不及格，却是铺天盖地的委屈。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趴在地上，专注地看着我哭。

　　我一脚踹过去，他呲牙咧嘴。他的脸，近在咫尺，眉宇间全是笑意，夕阳奢侈地一路倾泻，耀眼的光晕罩住他，无限隆重……

　　以前上班的时候我中午不怎么在食堂吃饭。工作一天，上午和下午狂装白领，只有中午是尴尬的垃圾时间，因为肚子永远比领子重要。一般的时候我会自己动手做各色冷饮。拿去中午和同事分享。在炎热的夏季，大家围坐在一起，一片清凉。就连一向严肃的行长走过，也会突然用出人意料的松驰表情问：可以尝一点吗？

　　那天，看着光晕中的韩风，我呆了呆，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大骗子，你这个卖假药的，你这个狗腿子……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他满脸哀怨，说，丫头，要不我请你吃冷饮吧？

　　后来就经常吃他买的冷饮。我盘腿坐在他的宿舍里，小口抿着吃。吃三口，放下勺子，把他的脸扶正，喂他一口。我感觉自己已经做得很泼辣，但他只是涨红了脸，什么也不说。

　　拉了手，进肯德基，他点一二三四，我吃一二三四。和他一起去参加一个很狗屁的诗社，每个人都像得了甲亢一样，彼此均以老师相称。我不喜欢诗，可我喜欢他们装腔作势的样子，我快乐得像一只掉进米缸的老鼠。

　　我懒，所有的课堂笔记都是他找人代劳，有时他也亲自捉刀。天天早上在宿舍楼下楼喊我锻炼身体，一日三餐必定是问了又问，吃什么了，吃多少。我发现男人很有意思，理论多过茶，一激动，就会忘了自己从来都不是万能的。甚至在不明确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也愿意充当父亲的角色。

　　韩风拿了一本唐诗给我：每天背一首给我听。我很干脆：我乐意没文化，不背!他严肃地说，不行，我必须管你。我撇了撇嘴。那本书，自始至终，我根本翻都不翻一下。他问过几次，我哼哼哈哈说，看了，看了。

　　也吵架。那么年轻，争吵的时候，都想一针见血，互相伤害罢了。有一次他居然要吻我，我非常震惊，觉得受到了污辱。几天后他来找我，问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就那么不喜欢唐诗吗？我无限委屈，假模假式地反问：你懂我吗？

　　同学一起去植物园玩。看着韩风的背影，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抬头看天，渐渐落在他们的后面，在一个小小的水塘边，有零星的迟开的花，我呆呆地出神。他跑过来，带着焦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我一眼，静静站在我身边。

　　毕业时，我淡淡地说，我要回大庆去了，再不回来了，可以吧？
　　当然，他语气随便地说，好像我要去卫生间，让他等两分钟。

　　站台上，我们礼貌地道别，我挥着手，只觉得人生如此苍茫。回过头，我就哭了。他忽然跑来，紧紧抱住我。我的头发凉凉的，我知道那是他的泪。我无法自持，转过身，跑开。

　　再没见过他。听同学说，他现在已升任某某行某某市支行行长。我想了想，他是有这个能力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脑满肠肥，头发稀疏，满面沧凉地活着。因为这些年我活得也不甚清白。缺少惊喜，很多小的错乱，但会有那么一两个男人，贪恋他哄人的小手腕，也就顺水推舟了。想到多年前问一个人：你懂我吗？真是可笑啊，爱一个人为什么要懂呢？爱是享受的，懂了，就知道了原本寂寞，冷眼旁观总没有热切投入快乐吧？我入世，倾轧，满面风尘。而今，混在下岗培训的队伍里，空有一身疾病，和一些零星的愿望，已是面目全非。

　　下午照例没有去培训，去收发室取了个邮包，仔细看了地址，还是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以及为什么寄来。忍着好奇没有打开，把同事所有请吃的电话推掉，到超市里为自己买了几个漂亮的小面包，有点小欢喜的样子。

　　忽然就下了雨。有短信过来，一个声音酷似韩风的人在短信里面说，每天背一首宋词给我听，长点知识就那么难为情吗？忽然觉得有一大滴雨落进了眼里，融化成温热的泪。也许，一生只有一份爱属于一个人，错过了，便只剩下生活本身。没有永恒。静止的，会干涸，流动的，会溜走。慢慢合上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艰难地打开车门，对司机说了地址，车子缓缓驶入了越来越大的雨里。雨打在车窗上，水注孤独飘零而下。
　　是夜，我发烧。

　　2002年，我收拾一些旧东西。看到韩风给我的那本唐诗，随手翻开，每一页的下面空白处都写着：周杰，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