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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黄土高原再平常不过的山谷，被层叠不穷的山坡围堵，除一条东西横穿的公路，别无出路。小镇面北朝南，依坡而建。公路两旁建有低矮楼房，窑洞院落散布在纵横沟壑或陡峭断壁中，压根看不出住有五、六百户人家的规模。

这是宜川县的秋林镇。忻口战役失败后，太原失守，阎锡山溃退晋南，由柯南坡西渡黄河入陕西宜川境内。因阎锡山字百川，宜川暗含适合他的意思，便安营扎寨，在此建立起自己的司令部。

青兰高速打镇前跨过，中铁十六局正在施工，部分人在这镇里最大一家农家院落吃住。院主得以修路工的帮衬，不惜得散客的逗留，话语骄横，动作懒散。陕北炖羊肉，菜谱上写有大小份的，却小的不做，只做大的，如果小情都这态度，社会基本稳定。一孔窑洞一个炕，喊价80，再不松口。独此一家，既然来了，只好住下。

安顿好了，不顾六、七小时长途颠簸的劳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八旬老人带路，爬上山坡，去找遗踪。老人是这镇里的活宝了，气喘；我老提心吊胆，怕他一气下去，再上不来。

上坡百十米，草丛中立一块写有“二战区长官司令部旧址、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的水泥碑。门首青砖砌就，似要坍塌，木门破败，几根横木撑着，不能进入。越过风蚀残年的土围墙，可以看到一排长约百来米的低矮平房，青砖灰瓦，毫无雕饰。这就是阎锡山发号司令的指挥所了。作为二战区副司令长官的朱德，也曾出入此地，谋划战事。

顺坡而上，拐一道弯，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旷地。两旁土壁上密布废弃的窑洞孔，偶有几孔还有住着户农。经老人介绍，这片空旷地曾建有当时最恢弘的战区礼堂。无数战地指挥长官，曾聚集此处，笼罩战败的愁云，硬着头皮重上战场。

绕一道弯，继续爬坡。实在担心老人赡养一生，终老眼前，便请他回家，指明方向，自个找去。恰遇一位从县城回来的大嫂，止行寒暄，弄清我的来意，答应带路。硬塞给老人一点碎花银子，让他自个买几盒烟抽，便跟大嫂走了。

山坡不陡，路径用不知从哪些庙宇或墓地搬来的石碑铺就，字迹、雕纹依稀可辨。两旁是茂密的农户自栽果树，坡下是散乱的窑洞前农家院落。大嫂热情健谈，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袋子，毫不吃力。终于爬上坡顶，在一院子前停下，笑说，这是俺家的院子，阎锡山的防空洞。隔壁就是当年阎锡山住过的窑洞。

寒酸！较之杨家岭、枣园的窑洞，只能用寒酸来形容这个被称为大军阀兼山西土皇帝兼大买办的阎锡山抗战时期的居所。六孔窑洞并排，每孔三米宽，六米深的样子，均用砖块护墙，除了门首贴有一块刻着“四新院”的石砖外，别无装饰，再作描述恰是对寒酸的铺陈了。铺陈的倒是分别住着阎锡山防空洞和居所的两位主妇，热情倒茶解说不算，临走了还爬到自家院子的果树，摘一大堆果子，非让带走不可。说，遇上了就吃，别客气。常有西安、山西、甘肃的客人过来瞧瞧，拍几张照就走。对他们都一样，遇啥吃啥。

下得坡来，天色尚早，便四处瞎逛。镇政府前有一篮球场和一小块还算时尚的休憩园地，老人闲聊小孩嬉闹，浑然成趣。镇末梢，公路拐弯处，见一堆人围观，便去凑个热闹。却是一农家在修地窖，用来放苹果的。一青年在下面抹墙，围观者在上面指手画脚。有一老头，白发银须，颇有仙风道骨的气质。攀谈起来，果真所知不少。他说，阎锡山这人啊，政治上的事情我不知道，但对老百姓真好。那时村子也就五六十户人家，一时间住下两三万军队，没发生欺男霸女的事情。站起身指着环绕的群山说，看到山上密密麻麻的小窑洞了么？这些窑洞住满了部队，都是他的士兵挖的，没拉过老百姓的差。纪律严明啊，他二儿子贩卖大烟，哄抬物价，就被枪毙在那山坳了。他有五个儿女，都是二房生的。当时大房没来，二房在身边，哭啊求啊就是保不住儿子的命，不是大义灭亲是啥？那时五姑娘住在我家隔壁，知书达理，会纺纱织布，叫我妈大嫂，可热乎。

五姑娘是阎锡山堂妹，深得信赖，内外当家。坊间盛传他俩关系暧昧，不少书刊大加渲染乐此不疲。

便问，阎锡山和五姑娘真有那层关系么？

回说，扯谈！阎锡山可是正派人，不会做那丢人事。不过有个叫梁化之的，阎锡山的秘书，经常用提篮给五妹子送好吃的东西来，他俩有没有那层关系，可不好说。

我说五姑娘和梁化之，解放太原时，一起在地下室自焚了。临终前还给阎锡山拍了一份电报，生不做共产党的人，死不做共产党的鬼。

老人惊愕地看着我，摇头说，真的？这个我可不知道。

沉闷一会，我把话题扯到秋林会议上。秋林会议因镇名而得名。

老人说，秋林会议很有名的，好多书上都说这事。那时阎锡山手下的部队分为新军和旧军，新军掌握在共产党手中。阎锡山想把新军的指挥权抓到自己手中，把二战区的指挥官全部召集到秋林。当时新编第一师的师长叫续范亭，不买阎锡山的帐，闹得很僵，会议开了两三个月。会后续范亭就和警卫骑马去延安见毛泽东了，阎锡山也拿他没办法。为啥？他资格老嘛。35年去南京劝蒋介石抗日，老蒋不见，他就跑到中山陵剖腹自杀，引起海内外震动。你说谁敢惹他？

我问，当时秋林会议是在大礼堂开的么？

他说，天气那么热，又没电风扇，那些将军如何会挤在礼堂里？都在几棵大樱桃树下吵闹。

老人顺手一指，说，看到那正在修建的青兰高速么？会议就在那开的。樱桃树，有四五棵吧，好几百年的古树，可粗壮，砍掉好几十年了。

天色已晚，老人拍拍屁股谦虚地说，全瞎说啊，可别见笑。

于是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