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幻想的流浪者

论坛:寻音觅影作者:文思不动发表时间:2011-05-14 04:37
 
舒伯特的音乐确实很奇特,精致,细腻,优美,却时刻被一种暗淡的、神秘的、幻想的、灵异的氛围所笼罩着。他的音乐,其实最适合一个人静静地听,细细地品,因为那大多数都是孤独的音乐,就象《冬之旅》中那个失恋了的孤独的流浪者。

很多年以前,经常在一个叫中乐网(classical.net.cn)的论坛上学习过。在那里认识了很多老师: 行人, sonare, Hans, E小调, 从BH2000过去的一些朋友,......都是知识渊博却又热衷助人的爱乐朋友,那段时光的学习让我受益终身。02年初的时候,一位名叫缈砜的乐友写了一篇纪念舒伯特的文章,把我当时自己心里想说却表达不好的感受,全都非常漂亮而精辟地写出来了。这篇文章我一直珍藏至今。

后来,那个论坛因为种种外在的原因被迫解散,大家就都各奔东西了。再后来才知道,那个作者缈砜,是在武汉楚天音乐电台做事的一位才女。

最近一段时间重新接触了一些舒伯特的东西。今天打开藏宝箱看到了这瓶陈酿,还有傅雷翻译的那篇论舒伯特和贝多芬的好文章。在这里一并贴出,温故而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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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旅途中的流浪者》
[作者]缈砜

又是一个冬季的来临。我知道,我喜欢的季节来到了。而且我也知道,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悄悄地在心底叩响。我熟悉那个声音,他也是属于冬季的。他默默无语,我只能依稀感觉得到他的沉思;而后,他独自一人走到暗夜中去了,冰天雪地中,只留下一个令人深思的影子,一缕萧飒久久萦绕其间……

这便是舒伯特,他总是潜伏在心灵深处,只是在沉寂下来时候,才会来到耳旁悄悄诉说。而此刻,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变得是如此的耐人寻味,更使人不得不去倍加珍惜和眷念。

提起舒伯特,内心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接近他一定要小心翼翼,要静心,才能听懂他的心语。舒伯特总是给我一种沉默的,很温情的印象。这倒让我想起了一幕场景:记得一次外出写生,我钻到一处人烟稀少的村落,坐在一条浅溪边。那时正是夏末秋初的傍晚,天色已经变暖了,四周的植物也发黄了。在对面的岸上有一棵大树,它的影子投在溪水里,随波轻轻地摇荡。夕阳的余晖也映照在水面上,反射着金黄的光。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场景很舒伯特。就是在这种默默无语中,好像含蓄着一点什么东西,但要表达出来,又找不到恰当的词语。

舒伯特的歌曲和室内乐都很值得反复体味。我非常喜欢他的声乐套曲《冬之旅》。我觉得舒伯特是属于冬季的。他就像歌中唱的那位流浪者,心失去了依靠,不知要流浪到何方;在寒冷的旅途中奔波,度过自己凄凉的一生。歌中那位流浪者,在“春梦”前还有那么一丝希望;而“春梦”以后,他的幻想已经完全破灭,充满了悲观与绝望。在最后一首“老艺人”中,所有的一切凝结成一个悲剧性的结尾,令人久久不能忘怀。《冬之旅》不光是音乐,歌词也很值得一读,像“晚安”,“风向标”,“菩提树”,“旅舍”等等,都耐人寻味。这部套曲中我最偏爱的是“晚安”。那是舒伯特特有的感伤,淡淡的忧郁,也许还带着对往昔的那么一点儿温存的回忆,但立即被残酷的现实所打断。最令我感动的是在末尾:“我悄悄经过你的屋前,不让你听到脚步声;我轻轻关上门儿,不惊醒你的安眠。我在你的门上写下:亲爱的,晚安;好让你知道,我曾经把你怀念。我曾经把你怀念。”

我非常喜欢那种意境,那种带着深灰色的、萧瑟和冰冷的感觉,也许是悲观和绝望,但并不能因此就说它不美。这也是一种美,美得令人凄切,一种“天鹅之歌”的美。舒伯特的一生是悲惨,简直想象不出还有哪一位音乐家比他更不幸。他短暂的31年的生命,如同那冬日的旅程,凄清,寒冷,苦难无边;而生活给予他的,似乎只有贫困与窘迫。他没有理由不去怨恨这个残酷的现实的世界。

而就外表听来,我觉得舒伯特不光是沉静的,某种程度上还带着几分柔弱,敏感而细腻;但舒伯特的音乐又不仅仅限于此。语言无法描述的,就像是梦境一样,变化万千,很奇特。一忽儿是温柔可爱的影像,一忽儿又是阴沉压抑的境界。他的音乐戏剧性很强,往往是富于歌唱性的旋律和粗暴的动机交织在一起。而且他的许多作品中运用了转调的手法,这在那个时代是让人吃惊和大胆的作法。记得听舒伯特的《纺车旁的格里卿》,我特别喜欢那钢琴伴奏那持续不断的16分音符,如流水一般,带着悲戚。舒伯特的音乐,就像是半边滚着乌云,半边透着阳光的天空一样的戏剧化(这一幕场景来自于伦勃朗1637年所作的油画《带石桥的风景》,描绘的就是这样的天空)。他的音乐,如同在黑暗中折射出一道神秘而幽蓝的光芒,如梦幻一般。

舒伯特的室内乐相当不错;一些钢琴奏鸣曲,弦乐四重奏,以及像即兴曲这类的小品都堪称经典。舒伯特的东西总是有即兴的味道,即使是他的室内乐也有着如歌似的旋律,如清泉般自然流露,浑然天成。在对舒伯特钢琴作品的诠释中,就所听过的而言,我以为钢琴家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和皮蕾斯(Maria Joao Pires)是最能体现出舒伯特的韵味的。以舒伯特的即兴曲为例,那是钢琴作品中的极品,一般是(d·899)和(d·935)一共8首,曲曲动听,都非常的精致典雅,温婉如歌。舒伯特的乐思在其间表现得很流畅,处处流露出天才的灵感。舒伯特喜爱将几个主题在一支曲中不断地反复,好像是为了更深地抒发情感似的。关于这一点有一套CD不能不提:就是Pires演奏的舒伯特的即兴曲等钢琴作品,DG公司出品,唱片编号为457 550-2GH2;除了那八首即兴曲外,还特别收录了(d·946)。这部作品作于1828年,也是舒伯特生命中最后一年的“天鹅之歌”。这也是即兴曲,包括3首小品,我想要提的是其中的第二首,一段Allegretto(稍快板)。这支曲子是“五段体”(自己发明的词汇,让专业人士见笑了)式,也就是 A-B-A-C-A的形式。其中的A段在曲中反复出现了3次,那是一个非常温情和充满幻想的乐段;而B段和C段都带着一份悲哀和阴暗。所以当A段一次次地重现,尤其在末尾,最后一次重复时,显得格外的余韵深长。我觉得舒伯特的感伤是真正的感伤之美。他绝不同于肖邦的。肖邦我也从不认为他就是纯粹感伤。肖邦更多的是一种独白性,只是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而舒伯特,我觉得,正因为他一生的苦难历程,也更能体会到人世间的那份沧桑,他的感伤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悲哀。

很久以来我就一直觉得舒伯特和贝多芬的音乐在某些程度上很相似(虽然他们两人的音乐从外表听来相差太远),但如要指出相似在哪里又说不出来。近日听了一些贝多芬的晚期钢琴奏鸣曲,似有所悟。我觉得晚期的贝多芬才是真正的经典,无论是贝九,还是一些晚期的弦乐四重奏,钢琴奏鸣曲,庄严弥撒,体现的全是博大精深。那时的贝多芬,仿佛削减了战斗力,变得豁达而宽广。极富一种哲理性的深思。尤其是我最最偏爱的最后一部钢琴奏鸣曲(OP·111),在第二乐章中,体现出一种“淡泊以明智,宁静以致远”的意境,天国的光辉已照耀其间,乐曲已达到少有的巴赫的那种境界,崇高!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以前所不存在的,美好的境界。这一点舒伯特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地方,另一个自己的世界。舒伯特是默默地在忍受着世间留给他的苦难。他不像贝多芬,命运给予他的苦难,他以全力反击。他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唤醒世界,改变世界,创造世界。而舒伯特呢?他知道他是无力的,无助的。他知道反抗没有用,他屈服了。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去忍受苦难。而在心灵的另一个地方,创建了一个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的境界。他生活在他自己创造的那个神奇的世界里。在那里,他能暂时忘却内心的苦难。而他的心不正是在流浪么?就像歌中唱的那样。只是他的这个世界是心灵的避难所,虚幻而缥缈,甚至带点儿消极避世;而贝多芬的,是理想中的美好境界,如果有可能,会争取实现。

那样一个心灵的境界,在几百年之后的今天,通过舒伯特的音乐,仍向人们展现它神奇的魅力。我们需要这样的一个避难所,在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安静下来,在舒伯特的音乐中歇息,获得心灵上的慰藉。也许无需多语,就在默默中,倾听他的诉说。在每个寂寥的冬日,在那如梦的黄昏,那位流浪者都会悄悄地出发,一次次轻轻地触动我们内心深处温柔的角落,叩响我们心底的那扇门。

[200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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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舒伯特》

[作者]保尔·朗陶尔米
[译者]傅雷

要了解舒伯特,不能以他平易的外表为准。在妩媚的帷幂之下,往往包裹着非常深刻的烙印;那个儿童般的心灵藏着可惊可怖的内容,骇人而怪异的幻象,无边无际的悲哀,心碎肠断的沉痛。

我们必须深入这个伟大的浪漫派作家的心坎,把他一刻不能去怀的梦境亲自体验一番。在他的梦里,多少阴森森的魅影同温柔可爱的形象混和在一起。

舒伯特首先是快乐,风雅,感伤的维也纳人。——但不仅仅是这样。

舒伯特虽则温婉亲切,但很胆小,不容易倾吐真情。在他的快活与机智中间始终保留一部分心事,那就是他不断追求的幻梦,不大肯告诉人的,除非在音乐中。

他心灵深处有抑郁的念头,有悲哀,有绝望,甚至有种悲剧的成分。这颗高尚、纯洁、富于理想的灵魂不能以现世的幸福为满足;就因为此,他有一种想望“他世界”的惆怅(nosta1gy),使他所有的感情都染上特殊的色调。

他对于人间的幸福所抱的洒脱(detached)的态度,的确有悲剧意味,可并非贝多芬式的悲剧意味。

贝多芬首先在尘世追求幸福,而且只追求幸福。他相信只要有朝一日天下为一家,幸福就会在世界上实现。相反,舒伯特首先预感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个神秘的幻象按:这是按立即使他不相信他的深切的要求能在这个生命{按:这是按西方基督徒的观点与死后的另一生命对立的眼前的生命。}满足。他只是一个过客:他知道对旅途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不能十分当真。——就因为此,舒伯特一生没有强烈的热情。

这又是他与贝多芬不同的地方。因为贝多芬在现世的生活中渴望把所有人间的幸福来充实生活,因为他真正爱过好几个女子,为了得不到她们的爱而感到剧烈的痛苦,他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有充分的养料培养他的灵感。他不需要借别人的诗歌作为写作的依傍。他的朔拿大和交响乐的心理内容就具备在他自己身上。舒伯特的现实生活那么空虚,不能常常给他以引起音乐情绪的机会。他必须向诗人借取意境(images),使他不断做梦的需要能有一个更明确的形式。舒伯特不是天生能适应纯粹音乐(pure music)的,而是天生来写歌(lied)的。——他一共写了六百支以上。

舒伯特在歌曲中和贝多芬同样有力同样伟大,但是有区别,舒伯特的心灵更细腻,因为更富于诗的气质,或者说更善于捕捉诗人的思想。贝多芬主要表达一首诗的凸出的感情(dominant sentiment)。这是把诗表达得正确而完全的基本条件。舒伯特除了达到这个条件之外,还用各式各种不同的印象和中心情绪结合。他的更灵活的头脑更留恋细节,能烘托出每个意境的作用。(value of every image)。

另一方面,贝多芬非惨淡经营写不成作品,他反复修改,删削,必要时还重起炉灶,总而言之他没有一挥而就的才具。相反,舒伯特最擅长即兴,他几乎从不修改。有些即兴确是完美无疵的神品。这一种才具确定了他的命运:像“歌”那样短小的曲子本来最宜于即兴。可是你不能用即兴的方法写朔拿大或交响乐。舒伯特写室内乐或交响乐往往信笔所之,一口气完成。因此那些作品即使很好,仍不免兀长拖沓,充满了重复与废话。无聊的段落与出神入化的段落杂然并存。也有两三件兴往神来的杰作无懈可击,那是例外。——所以要认识舒伯特首先要认识他的歌。

贝多芬的一生是不断更新的努力,他完成了一件作品,急于摆脱那件作品,唯恐受那件作品束缚。他不愿意重复:一朝克服了某种方法,就不愿再被那个方法限制,他不能让习惯控制他。他始终在摸索新路,钻研新的技巧,实现新的理想。——在舒伯特身上绝对没有更新,没有演变(evolution)。从第一天起舒伯特就是舒伯特,死的时候和十七岁的时候(写《玛葛丽德纺纱》的时代)一样。在他最后的作品中也感觉不到他经历过更长期的痛苦。但在《玛葛丽德》中所流露的已经是何等样的痛苦!
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他来不及把他囱然倾泻出来的丰富的宝藏尽量泄露;而且即使他老是那儿个面目,我们也不觉得厌倦。他大力从事于歌曲制作正是用其所长。舒伯特单单取材于自己内心的音乐,表情不免单调;以诗歌为蓝本,诗人供给的材料使他能避免那种单调。

舒伯特的浪漫气息不减于贝多芬,但不完全相同。贝多芬的浪漫气息,从感情出发的远过于从想像出发的。在舒伯特的心灵中,形象(image)占的地位不亚于感情。因此,舒伯特的画家成分千百倍于贝多芬。当然谁都会提到田园交响乐,但未必能举出更多的例子。

贝多芬有对大自然的感情,否则也不成其为真正的浪漫派了。但他的爱田野特别是为了能够孤独,也为了在田野中他觉得有一种生理方面的快感;他觉得自由自在,呼吸通畅。他对万物之爱是有一些空泛的( a litile vague),他并不能辨别每个地方的特殊的美。舒伯特的感受却更细致。海洋,河流,山丘,在他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现,不但如此,还表现出是平静的海还是汹涌的海,是波涛澎湃的大江还是喁喁细语的个溪,是雄伟的高山还是妩媚的岗峦。在他歌曲的旋律之下,有生动如画的伴奏作为一个框子或者散布一股微妙的气氛。

贝多芬并不超越自然界:浩瀚的天地对他已经足够。可是舒伯特还嫌狭校他要逃到一些光怪陆离的领域(fantastic regions)中去:他具有最高度的超囱然的感觉(he possesses in highest degree the supernatural sense)。

贝多芬留下一支Erl-king(歌)的草稿,我们用来和舒伯特的Erl-king①作比较极有意思。贝多芬只关心其中的戏剧成分(dramatic elements),而且表现得极动人;但歌德描绘幻象的全部诗意,贝多芬都不曾感觉到。舒伯特的戏剧成分不减贝多芬,还更着重原诗所描写的细节:马的奔驰,树林中的风声,狂风暴雨,一切背景与一切行动在他的音乐中都有表现。此外,他的歌的口吻(vocal accent)与伴奏的音色还有一种神秘意味,有他世界的暗示,在贝多芬的作品中那是完全没有的。舒伯特的音乐的确把我们送进一个鬼出现的世界,其中有仙女,有恶煞,就像那个病中的儿童在恶梦里所见到的幻象一样。贝多芬的艺术不论如何动人,对这一类的境界是完全无缘的。

倘使只从音乐着眼,只从技术着眼,贝多芬与舒伯特虽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有极大的差别!同样的有力,同样的激动人心,同样的悲壮,但用的是不同的方法,有时竟近于相反的方法。

贝多芬的不同几响与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于动的力(dynamic power)和节奏。旋律本身往往不大吸引人;和声往往贫弱,或者说贝多芬不认为和声有其独特的表现价值(expressive value)。在他手中,和声只用以支持旋律,从主调音到第五度音(from tonic to dominant)的不断来回主要是为了节奏。

在舒伯特的作品中,节奏往往疲软无力,旋律却极其丰富、丰美,和声具有特殊的表情,预告舒曼,李斯特,华葛耐与法朗克的音乐。他为了和弦而追求和弦,——还不是像特皮西那样为了和弦的风味,——而是为了和弦在旋律之外另有一种动人的内容。此外,舒伯特的转调又何等大胆!已经有多么强烈的不协和音(弦)!多么强烈的明暗的对比!

在贝多芬身上我们还只发见古典作家的浪漫气息。——纯粹的浪漫气息是从舒伯特开始的,比如渴求梦境,逃避现实世界,遁入另一个能安慰我们拯救我们的天地:这种种需要是一切伟大的浪漫派所共有的,可不是贝多芬的。贝多芬根牢固实的置身于现实中,决不走出现实。他在现实中受尽他的一切苦楚,建造他的一切欢乐。但贝多芬永远不会写《流浪者》那样的曲子。我们不妨重复说一遍:贝多芬缺少某种诗意,某种烦恼,某种惆怅。一切情感方面的伟大,贝多芬应有尽有,但另有一种想像方面的伟大,或者说一种幻想的特质(a quality of fantasy),使舒伯特超过贝多芬。

在舒伯特身上,所谓领悟(intelligence)几乎纯是想像(imagination)。贝多芬虽非哲学家,却有思想家气质。他喜欢观念(ideas)。他有坚决的主张,肯定的信念。他常常独自考虑道德与政治问题。他相信共和是最纯洁的政治体制,能保证人类幸福。他相信德行。便是形而上学的问题也引起他的兴趣。他对待那些问题固然是头脑简单了一些,但只要有人帮助,他不难了解,可惜当时没有那样的人。舒伯特比他更有修养,却不及他胸襟阔大。他不像贝多芬对事物取批判态度。他不喜欢作抽象的思考。他对诗人的作品表达得更好,但纯用情感与想像去表达。纯粹的观念(pure ideas)使他害怕。世界的和平,人类的幸福,与他有什么相于呢?政治与他有什么相干呢?对于德行,他也难得关心。在他心日中,人生只是一连串情绪的波动( a series of emotions),一连串的形象(images),他只希望那些情绪那些形象尽可能的愉快。他的全部优点在于他的温厚,在于他有一颗亲切的,能爱人的心,也在于他有丰富的幻想。

在贝多芬身上充沛无比而为舒伯特所绝无的,是意志。贝多芬既是英雄精神的显赫的歌手,在他与命运的斗争中自己也就是一个英雄。舒伯特的天性中可绝无英雄气息。他主要是女性性格。他缺乏刚强,浑身都是情感。他不知道深思熟虑,样样只凭本能。他的成功是出于偶然。{按:这句话未免过分,舒伯特其实是很用功的。}他并不主动支配自己的行为,只是被支配。{就是说随波逐流,在人生中处处被动。}他的音乐很少显出思想,或者只发表一些低级的思想,就是情感与想像。在生活中像在艺术中一样,他不作主张,不论对待快乐还是对待痛苦,都是如此,——他只忍受痛苦,而非控制痛苦,克服痛苦。命运对他不公平的时候,你不能希望他挺身而起,在幸福的废墟之上凭着高于一切的意志自己造出一种极乐的境界来。但他忍受痛苦的能耐其大无比。对一切痛苦,他都能领会,都能分担。他从极年轻的时候起已经体验到那些痛苦,例如那支精彩的歌《玛葛丽德纺纱》。他尽情流露,他对一切都寄与同情,对一切都椎心置腹。他无穷无尽的需要宣泄感情。他的心隐隐约约的与一切心灵密切相连。他不能缺少人与人间的交接。这一点正与贝多芬相反:贝多芬是个伟大的孤独者,只看着自己的内心,绝对不愿受社会约束,他要摆脱肉体的连系,摆脱痛苦,摆脱个人,以便上升到思考中去,到宇宙中去,进入无挂无碍的自由境界。舒伯特却不断的向自然{按:这里的自然包括整个客观世界,连自己肉体与性格在内。}屈服,而不会建造“观念”(原文是大写的的Idea)来拯救自己。他的牺牲自有一种动人肺腑的肉的伟大,而非予人以信仰与勇气的灵的伟大,那是贫穷的伟大,宽恕的伟大,怜悯的伟大。他是堕入浩劫的可怜的阿特拉斯(Atlas)①。阿特拉斯背着一个世界,痛苦的世界。阿特拉斯是战败者,只能哀哭而不会反抗的战败者,丢不掉肩上的重负的战败者,忍受刑罚的战败者,而那刑罚正是罚他的软弱。我们尽可责备他不够坚强,责备他只有背负世界的力量而没有把世界老远丢开去的力量。可是我们仍不能不同情他的苦难,不能不佩服他浪费于无用之地的巨大的力量。

不幸的舒伯特就是这样。我们因为看到自己的肉体与精神的软弱而同情他,我们和他一同洒着辛酸之泪,因为他堕入了人间苦难的深渊而没有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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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译者注:Erl-k1ng在日耳曼传说中是个狡猾的妖怪,矮鬼之王,常在黑森林中诱拐人,尤其是儿童。歌德以此为题村写过一首诗。舒伯特又以歌德的诗谱为歌曲。(黑森林是德国有名的大森林,在莱茵河以东。)

①译者注:阿特拉斯是古希腊传说中的国王,因为与巨人一同反抗宙斯,宙斯罚他永远作一个擎天之柱。雕塑把他表现为肩负大球(象征天体]的大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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