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前后,一个不断引起质疑的话题是他曾应邀抄录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参与纪念“延安讲话”发表七十周年活动。面对非议,莫言的回答是“我这个人比较麻木,不像某些人那样有那么敏感的政治嗅觉,大家要出一本书,出版社的编辑让我抄一段我就抄一段。后来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出了这么多批评、辱骂的意见,这是超乎我意料的。”
对莫言抄录毛泽东“延安讲话”的质疑,不由让人想起几十年前北大学生嘲笑辜鸿铭为什么要保留大清朝的辫子。相较莫言,辜鸿铭老先生的答复非常高妙:“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的确,即使头上剪掉了大清朝“猪尾巴”似的辫子,并不意味着真正摆脱奴役实现自由和民主;同理,众口滔滔反对抄录“延安讲话”却也尚未有人写出得奖的作品,莫言抄录毛泽东“延安讲话“却已经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
只是北大学生当时固然需反思“去有形的辫子易,去无形的辫子难”,警惕“心中无形的辫子”死灰复燃,但却也不必因此在辜鸿铭老先生面前嘿然自惭、哑口无言;反对莫言抄毛泽东“讲话”的众人也不必因为没有写出“伟大作品”而自觉英雄气短。美国电影曾有一个经典情节,含冤入狱的肖申克经过漫长等待和煎熬,终于赿狱重获自由,只是每次小便依旧要先喊“报告长官”,否则尿不出来。但尿不出小便是禁锢和奴役的后遗症,却绝非追求自由和公正的副产品。如果因为尿不出小便就否定挣断镣铐、追求自由的正义性,那实在是愚不可及、不可理喻。比起尿出小便,写出真正诺贝尔奖水准的作品,实现自由、民主的理想显然征途漫漫、困难万分,只是割去“辫子”、挣脱禁锢永远是无法否认的第一步。只要摆脱了有形无形的奴役和禁锢,在自由的世界里正常小便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作品也同样是正常的追求。
北大学生当年是有理由质疑辜鸿铭留辫子的,因为那样的辫子并不是简单意义的“中国特色”,传载着大清朝三百年专制奴役下无尽的民族血泪和惨痛,是“嘉定三屠”和“扬州十日”等血腥屠杀和压迫延续下来的历史罪证和遗物。人们质疑莫言抄录毛泽东“延安讲话”,因为与之相关的那些历史再粗略还是令人心惊肉跳、惨不忍睹:“延安讲话”出台后,与之相随的是一系列针对文艺作品上纲上线、无休无止的政治批判和意识形态审查,1942年当时就遭遇批判的是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不知和莫言曾就读进修的鲁迅文学院有没有传承)作家王实味、丁玲等“根正苗红”的红色作家,其中讽刺延安“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王实味被认定为敌对分子,于1947年在延安被秘密处死;而建国后则相继发生揪出五十五万右派的“反右运动”和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除了千篇一律的革命样板戏之外否定其它一切文艺创作,全国知识分子在黑暗和恐惧里万马齐喑、动辄得咎,随时面临死亡、监禁和下放劳动改造的恐怖命运。
面对质疑,辜鸿铭老先生自辩“头上有辫,心中无辫”。没读过辜鸿铭老先生的书,只是胡乱的看到他留辫子、娶姨太太、爱闻裹成畸形的小脚、男女“荼壶论”等等奇闻轶事,难免令人生疑——头上有形的辫子尚未除去,心中无形的“辫子”又岂能轻言剪除?不过莫言倒是坦然的说“抄讲话并不后悔”,手中抄录毛泽东的“讲话”,心中也不忘毛泽东的“讲话”。莫言自称很早就试图突破毛泽东“延安讲话”中阶级和政治的局限性,自然《丰乳肥臋》、《檀香刑》、《生死疲劳》等肯定突破了毛泽东“延安讲话”的局限。在毛泽东时代这些书有的甚至光凭名字就足以成为罪证和“毒草”,写这样的书轻则劳教判刑、重则杀头枪毙是确定无疑的,这些惨痛的历史整个世界都是知道的。
只是除此而外,莫言真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具有人类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另一个热门人选是村上春树,2009年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面对中东地区战争冲突和灾难发表感言说:“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一颗蛋,我们都是独一无二,装在脆弱容器里的灵魂。对我来说是如此,对诸位来说也是一样。我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必须面对一堵高墙,这高墙的名字叫做体制……高墙太高、太坚硬,太冰冷,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我们都毫无胜机。若要在高耸的坚墙与以卵击石的蛋之间作选择,我永远会选择站在蛋的那一边。”不后悔抄录毛泽东“讲话”和永远选择站在脆弱的蛋的那一边,究竟是哪一位具有“人类的理想倾向”?答案应该不言自明。
忽然又想起,北大学生质疑辜鸿铭留辫子的时候,大清朝已经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成为历史的尘埃。而在皇威显赫的年代,剪掉头上的辫子罪同谋反是要杀头的,撺掇剪去头上的辫子也就是煽动造反;如果连心中“无形的辫子”也想一同剪去,那差不多是孙中山及后来的鲁迅、胡适等寻求革命、文学、教育等诸多手段救国终其一生未曾完成的事业。罢了,辜鸿铭保留大清朝的辫子和莫言抄录毛泽东的“讲话”终究风马牛不相及,形同世异不可以相提并论,就此打住。
自注:写完之后重读忽然发现过于苛责莫言,也过于苛责文学本身。我可能真的不喜欢莫言的作品,但对作品好坏我也不再妄加评论,因为我没读完。或许只是我们心中对诺贝尔奖的期望太高,或许把中国太多的期望和变革寄托在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身上,实在太过于苛责和无助。还是真正衷心的祝贺莫言先生,对于一个作家,一生能得诺贝尔奖实在是无与伦比的荣誉。现在突然明白,改变我们的世界,向往自由光辉的理想需要我们每个人共同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