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里奥前传
王孝敏人很白，脸上稀稀拉拉有几颗青春痘，眉角一颗大痣，头发有些自来卷，看上去有点坏坏的。他是从烟台二中保送进北航的，学号是01。当别人在炎炎夏日里心急火燎备战高考的时候，他和另外几个接受保送的同学打四副牌的升级。不过后来他说过后悔接受了保送。刚入学的时候他曾经向我展示过把《满江红》倒背如流，确实是从后往前，一字不落。
班里很多同学都是高中里的尖子生，大一上学期正是大家暗中较劲比拼成绩的时候。当年的北航学风很好，晚自习的时候图书馆和自习教室都坐得满满的。十点钟自习教室熄灯，有人回到寝室继续看书；十一点寝室熄灯，有人点蜡烛或者站在楼道里继续学习。学习对于王孝敏似乎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他不过八九点钟就回寝室，有时候甚至不去自习。但是别人一晚上吭哧不出来的题目他轻轻松松就解开了。
期中高数王孝敏考了全系唯一的100分，接着代表北航参加北京市高数竞赛拿了奖；大一上学期期末考试门门优秀；大一下学期就直接过了英语四级。现在英语四级不算什么，但是当年真有因为大四还过不了四级而拿不到学位的。当我面还在蠢蠢欲动讨论如何和北医或者北师大某个女生宿舍结为友好寝室的时候，人家早在人大有了个正牌女朋友。仕途上则从小班班长升任全系大班班长。在当年的我们看来，人生也不过如此吧。
当我们以王孝敏为榜样拼命追赶的时候，他却悄悄改变了人生轨迹。大二以后，王孝敏开始过起来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睡觉，上课请人代点名，作业基本抄别人的，下午出去凌晨才回来。见他基本是晚上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他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不紧不慢地走向食堂。食堂前人流如梭，大家赶着打饭，赶着吃饭，赶着上晚自习，步态缓慢的王孝敏像一只非洲草原上的懒洋洋的狮子漫无目的地徜徉在川流的角马群中。
后来听说王孝敏在帮某个老师做一个什么项目，有一台自己的计算机，还是286。项目是什么和机房的具体位置都神神秘秘的。班主任老师来寝室视察，我们以为王孝敏旷课的事情终于败露了。老师把睡眼惺忪的王孝敏堵在被窝里，上来第一句话却是：你的失眠好点儿了吗？
大三的时候，王孝敏身着一件蓝色牛仔布油脂被我们成为长袍的风衣，骑着一辆十速高赛往返于北航和中关村。课依然不用上，作业依然是抄的，但是凭借期末的短暂突击，成绩还过得去，但是大班长的位置已另有旁人。
有一天，王孝敏突然剃了一个光头。有人说因为失恋有人说不是。大家在楼道里见了都要去摸摸他的脑袋。后来他又买了一个假发戴在光头上。他的解释是自己的卷发打理起来麻烦，而假发不需要梳理又能保暖。大家新的娱乐项目从摸光头变成了从背后偷袭抢假发。
大四的时候他在中关村开了公司，买了一部全球通手机，就是他1390开头的那个号。那个时候他还用汇编写过一个软件工具，被收录在各大盗版光盘里。
大学毕业王孝敏被分到北京第一机床厂。他没去报道，花钱把档案赎了出来。他依然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地点变成了中关村。白天公司的生意交给一个伙计打理。要见他，基本是下午和晚上。
我毕业以后曾在北大对面的中成大厦上过班。因为离的近，有时和他一起去海淀体育馆打乒乓球。后来他的公司从海体边上搬到旭海大厦，那里也是四通利方国际部的办公室。
王孝敏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泡网的，他曾经给我演示用ICQ打国际长途，还邀请我参加过一次四通利方论坛的网友聚会。当时北京电视台好像准备做一期关于网络的节目。记得与会的有北京电视台的女主持晓佳，真人显得脖子特别细；还有个叫丁丁的小胖子，15岁就拿了国际奥林金牌保送北大；还有一个摩托罗拉的IT主管，在大家拨号上网3K就高兴得飞起来的年代，他守着一条128K的数据专线，人长什么样记不清了，就记得裤子都吊脚了，漏出长长的两截白袜子。还有一个叫Peter的人，打理幕后的一切，大家对他都格外敬重。
会后有Pizza吃。我抓起一块pizza还没进嘴，坐在我旁边的Peter问我网名是什么。我只好说自己是王孝敏的朋友，特别仰慕你们论坛，是来蹭吃的。他笑着说，吃吧吃吧。
透过时光的滤镜，那是一群多么有理想的年轻人啊！二十几个人在旭海大厦的一间会议室里探讨互联网的未来就像N多年前二十几个人在嘉兴的游船上探讨中国的未来。我有缘目睹那一刻，幸甚至哉。
再后来，王孝敏住进了钓鱼台，变得愈发神秘了。我也因为换了工作，和他渐行渐远。
王孝敏是一个我总须仰视才见的人物。如果人生的意义仅仅以智商或者金钱衡量，他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也许一辈子也无法企及。我只能悄悄安慰自己生活中还有诗和远方，还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2011年我和王孝敏通过Nana的博客又接上头了。没听说他结婚，他却已经告诉我已经离婚了，他说自己有颈椎病，一个人住在昌平的农家院里，在配中药调理。我们视频的时候，他的键盘架得高高的，从后面露出两只手和一张脸。他还邀请我春天的时候去吃他大棚里种的草莓。
看到Nana悼念王里奥的博客，已经是王孝敏去世以后半年多了。他刚满四十岁，在常人看来他曾经有那么多令人羡慕的选择却在凄苦中孤独地离去。或许他在最后一刻看到了烤鹅和祖母。或许他已经把自己做成一段程序隐藏在互联网一隅，等待五百年后有缘人揭开封印把他释放出来，露出一个会心的奸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