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个武侠短篇(王的故事):欢迎板砖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白色的鸟发表时间:2002-03-20 16:13
这是我在十年前写的一个武侠故事,前几天无意中翻了出来,贴上来供各位老大茶余饭后一笑。欢迎各位给我多提意见,如果可能的话(有足够的时间),我想写一本武侠短篇集子。白鸟在此有礼了。



王的故事




王并没有意识到风把门吹开了。

夜凉如水。这些年王越发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他站在银亮的月光下面一动不动,整个庭院也寂静无声得像是空旷的山谷,几株槐树黑黝黝的倒影踩在王的脚下,奇形怪状的。

举头望月,月是一种寂寞的白;闭目静思,心下也是一片雪后大地的白。黑夜越发衬托出王一身白衣的装束。

不会有超过三个人知道王的真实姓名。人们只是知道他是王,是武林中所有人的王,知道他的威严和深不可测的武功,知道近百年来的决斗中他从来没有败过。

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他的功力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的修为,而他的人却依旧是一张只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的普通面孔。

能够把这一瞬间的宁静无限延长该有多好。王喃喃自语。就这么什么也不想地站着,就在这种让人愿意微笑着去死的夜晚。可我不能,谁也不能。

远处传来一条汉子的歌声,歌声像一条闪电般迅速地响亮起来,歌声慷慨悲凉,隐隐得仿佛风雷之声。风把一枚褪色的叶子送到了王的面前,王安详地端详着,那叶子慢慢滑落地面,像一声幽幽的叹息。

王在风中一动不动。

来者是一条黑衣汉子,浑身上下无不显出精悍,他的黑衣与王的白衣在黑夜之中反差极大。那汉子轻盈地站在王的背后,仿佛一只憩息水面的蜻蜓。

王依旧一动不动。

你是王。现在我想让你死。那汉子大声叫道。

那声音很响,震下了树上的许多枯叶。可王依旧不动。

你听到了没有?那汉子喝道。

可惜了这么好的夜色。王缓缓地说。你要做什么就尽管做好了,我有没有拦你。

我是西门的后代。还记得三十年前我父亲与你决斗,被你杀死的事吗?

既是决斗,何来仇恨?王淡淡一笑。

那一战江湖人至今仍津津乐道。西门的父亲用一把洞箫向王挑战,王在第十九招上一剑把洞箫连同西门的父亲,整齐地分成了两半,没有人说的出王用的是哪一种手法。

父债子还。西门的声音中充满仇恨。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西门的回答不容质疑。

死?王显然沉湎于一种宁静的境界之中。你这么有把握?

是的。西门富于自信。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这么说过,结果。。。。。。王褪下左袖,一条刀疤极醒目地扭曲在肌肉之上,仿佛是一条极长的虫子放肆地盘在上面。

那是你。西门亮出了一支黝黑的洞箫,做出准备进攻的架势,可是很快地又站回原位:洞箫的七个孔上都粘上了一枚落叶。能把内力化到极柔,拂花落叶而对方丝毫不知,这该是何等的功力?王依旧闲庭信步似地站在那里,四周的夜和夜的景物依旧一动不动。

十天之后我会再来。西门咬牙切齿,一跺脚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到楚王台上吧。王的声音追上了西门。

王仰头望月,似乎又陷入了对生与死之类本质问题的冥想之中了。



江湖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打斗杀戮,阴谋与险恶,仿佛一方巨大的舞台期待着各朝各代的人们选择自己的角色。王的角色无疑很多人都想扮演,想得梦寐以求。不知有多少年轻人把王的位置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他们冬练三九,夏练五伏,为的只是能够在楚王台,在天下豪杰面前把王一下子杀死,因为王就是一切。

可是谁也没有如愿,包括七大门派的所有人。因为王就是王,王是不可战胜的。

楚王台是王决斗的地方。它是远古时楚王的遗址,江湖上的人们已经忘掉了楚王而单单牢记住了王。

近十年来没有王的消息了。有人传说王已经死了,有人传说王归隐山林,有人传说王正在潜心研究一门武功,叫做“潇湘夜雨”。这三种意见第三种占了上风。



好事之徒已经把王与西门决斗的消息传播得路人皆知了。伊武、晓薇、星文、典旗、古雪、万空等六个王的仇人之后也联名邀战,江湖上的人们也都停下了相互的残杀和勾心斗角,蜂拥到楚王台前,一则亲眼目睹王的绝世武功,二则想坐收渔利,进而取而代之。毕竟,武林中人的最大梦想就是天下无敌了。

更有好事之徒为这场决斗下了万金赌注。

第八天的时候,楚王台下就已经是人声鼎沸了,城中万人空巷,人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等待刀与剑、血与火,等待死亡的游戏,等待王。




第二天早晨王便起程了。依旧一身白衣,一柄古色古香的剑。

王来到长江边一座陡峭的山崖,江水怒涛拍岸,滚滚东流,水鸟不时鸣叫着出没波涛之间。王望着大浪淘沙的景象,仿佛司空见惯的极为普通的一株树、一株草一般。在夜幕的掩护下他来到山崖中间的一个洞穴,洞口已被荒草枯滕掩盖得十分严实。王点起了一只火把,洞里的景物便在火光的摇曳下,模糊地显露出来。

洞里很宽大,四周都有排列成行的桌子。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上千个牌位,每个牌位上都有年久斑驳的名字,这些名字分别属于以前并不遥远的时代。每个时代上午武林人士成名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与王决一雌雄,结果就是他们成了这个洞穴里的牌位。

洞顶有一盏大吊灯,盛满了灯油。王用手指弹进一粒火星,洞里又亮了许多。放牌位的洞穴无疑是个大厅,四周还有四个小洞,分别是贮藏、休息、餐厅和书房。王很喜欢这里:自然而朴素。自从十年前王周游天下发现了这个地方以后,便在这里用十年的时间练成了他的“潇湘夜雨”,这是他一生的精华。


那时侯的心情哪里去了?王问自己。十年前他的头上出现了第一根白发,衰老谁也不能抗拒,但他仍然不甘心与衰老的到来。王是无敌的,他对自己说:练成了“潇湘夜雨”,就是死后也会有个交代。他一辈子不曾娶亲生子,一辈子的时间全部用在研究如何杀人如何不被人杀上了。初有“潇湘夜雨”的修为,王的心中如白驹过隙一般电光一闪,直到最后他练成了这门功夫,才了却一桩心愿似地。他觉得这时候自己才真正与王的称呼相吻合。

现在我只想在这里站一会儿。天下最快的刀、最辣的剑、最毒的暗器、最狠的人恐怕都在这里陪着我吧?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是个高明的杀手。什么是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昏暗的光影里,王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干燥、稳定,骨节格外发达。


三点亮晶晶的暗器直奔王的上、中、下三路而来,发出死亡的尖啸。王用手轻轻弹落,还在冥想之中:如果想不被人杀就要杀人,杀了人别人就要报仇,这是江湖上万劫不复的真理。我是谁?我是王吗?王只是一个标志它不是我,可名字不也是标志吗?你叫张三和叫李四有什么区别?

来者显然不止一个人,暗器连手齐发。像漫天飞舞的雨滴。王听声辩器,从容穿梭于暗器之中,丝毫无损。如果我不是王是另外一个普通的人,只拥有普通人的快乐的话,那该如何?很久以前王就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每到一个地方,人们不是企图杀死他取而代之,就是百般逢迎,另有所图。他没有朋友,更没有子女,寂寞的时候只能对着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

王已经对来的四个人的武功路数有所了解了。他立住身形,告诉他们:我不管你们是谁,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走吧。

还记得高天吗?问话使王心头一颤。高天是他一生中结识的三个朋友之一,曾经用一柄梅花剑访遍天下无敌手,最后他向王挑战,也是在楚王台,王在第二十八招上胜了他。羞愧之余,高天伏剑自杀。

我是他的儿子高晓天。高晓天手中正是他父亲的梅花剑,人剑合一,如一支箭无声地欺上。我是杨武的弟弟杨文,又是一个。我是花蝶,一代女侠花欺月的女儿。我是屠夫。第四个声音粗糙不平,像一只夜枭,他手中的兵器是一把雪亮的杀猪刀。

四个人从四个方位,使用四种不同的兵器抢攻而上,他们都是江湖上一流的身手。王倒背双手,不时吹落袭来的暗器,在合击之中气度依旧从容不迫,那四人的刀剑越发快了起来,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和我比武的机会只有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这是王的习惯。可是他有些违背自己了,一双手猛然翻开,仿佛波涛之中的一叶小舟,以快制快,不多时那四人的兵器全部落地,穴道也被拂中,呆立厅中,只剩下眼中的仇恨,像是暗夜之中的亮星,射出足以穿透别人肺腑的光芒。

你们非要制我于死地不可吗?王问。

报仇。除了屠夫,另外三个人一起回答,眼中恨不得喷出火来。

人在江湖,就不得不如此吗?王又问。

寻常百姓尚知复仇,何况武林中人。高晓天喊道。技不如人,理当一死,动手吧。

王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的一景:当年自己火烧仇人全家,亲手杀死杀父仇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他已经成了别人的仇人了呢?

你们真正的仇人是名利之心!你们也不是报仇,是觊觎王这个名字。王大喝道。

我们的后代再为我们报仇,总有一天会杀了你。花蝶的身体剧烈地起伏。

你们这辈子就是为了杀死我而活着吗?王又问道。

我生来就是要杀人的。我已经杀了一百二十六个人了,死了也值。屠夫咧嘴笑道。

王长叹一声:我们楚王台上见吧,你们走吧。




洞中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我喜欢平静,王对自己说。花蝶是最后一个离开洞穴的,即使在黑暗中她的肉体也有极大的诱惑力。那年王是等花欺月发完了一百零八只金钱镖,又使完了一整套剑法之后才杀死她的。当剑带着漫天血雨扬起的时候,王的心中有一种破坏欲的强烈满足。原先仪态万千、花容月貌的一个女人,现在是一堆支离破碎的尸体。她红百相间的残缺肉体在阳光下极生动地闪动光泽,像一堆被打碎的瓷器。

花蝶的背影消失在浓重的黑夜之中,而王的回忆却没有停止。女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奇妙动物?王不完整地想象着女人的肉体仅限于此,他对自己苦笑着。

黑白双蝶是当年江湖上有名的煞星,夫妻各使一把鸳鸯刀,夫妻刀法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向王挑战,那是王胜的最为困难的一次。刀和人都流露出一种相亲相爱的亲昵,这使王不能忍受。第一次王的心中充满了愤怒,愤怒使他手中的剑像一条狂舞的金蛇,这条蛇的毒芯咬中了黑蝶的右臂,白蝶惊叫一声,用胸膛挡住了刺向黑蝶的致命一剑,随后黑蝶飞刀削去了王的大半个衣袖,抱着白蝶的尸体夺命狂奔而去。后来有人在江边一处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他们两个人的尸体,黑蝶的眉宇间还锁着对王的仇恨。

世上的人不是恨我就是怕我,我好像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动物。王继续漫无目的地想。他在洞里踱来踱去,不觉踢到了激战时扔在地上的一把刀。王看着刀身闪动的暗青色光泽,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暗青色的刀锋一样,除了能带来死亡和毁灭之外,别无他用。

这一切难道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吗?

王竭力排挤各种杂念,心神合一,默运起“潇湘夜雨”的功夫来,洞里立刻如春风拂柳,仿佛站在江湖之外的青山上,回望长安一般,物已非物,人亦非人。




在这十天的时间里,王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挤身于洛阳的闹市之中,市井人情就像小店里的茶一样回味无穷。他同马夫谈话,同小贩谈话,同行人谈天气,同商人谈行情,从别人的眉间王感觉到自己得到了别人的承认:这是一个不错的人。夜晚累了便独坐江边,看渔火像孤零的的星那样寂寞地亮着,看傍晚时主妇们曾经洗菜淘米时的码头。这一切有着极其强烈的诱惑,使王感觉到这个世界真是丰富多彩。

在一株大槐树的下面,王看到一群小孩正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模仿着大人们的打斗动作,大声地叫喊着。旁边有一个小孩却闻而不见,津津有味地拿着一本书在读。王问他:为什么不同孩子们一起玩?

我更喜欢读书。读书可以得到一切。那孩子的回答使王很吃惊。

你想得到什么?王问。

我想成为一个诗人。那孩子回答。

诗人?王困惑不解。

我想拥有一切精神,把它们变成文字,告诉人们我所想的和我做过的。那孩子的神态十分庄重。

王并不明白孩子所说的内容,但他显然被孩子的神态打动了,他摘下自己从不离身的剑:好孩子,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

那孩子很吃惊,问王:为什么要把剑送给我呢?要剑有什么用呢?

王愕然:要剑有什么用呢?

王大声地问自己,猛然提气收腹,像一只大鸟那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孩子端详着剑匣,手指轻轻抚摸着古色古香的纹络。宝剑一声长鸣,跳出剑匣,无声地插入了泥土里面,只剩下剑柄露出地面乱颤。这个剑鞘可以挂在书房里,剑就不要了,孩子想。

那孩子直到老年的时候才知道王,那剑鞘后来兵荒马乱的时候也不知去向何方。




这一片完全由白色岩石构成的山谷是王最喜欢的地方:发白的阳光几乎无处不在,山谷外就是长江,有山有水,有王最喜欢的白颜色,还有一片青葱的树林。

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坐在树阴下,平生王第一次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王从来不喝酒,他知道酒能乱性,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减弱他的力量。在迎面吹来的江风中,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多么奇妙的液体,一生中王从没有体验过这种奇妙的滋味。于是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模糊之中,上百年的打斗生涯只是一幅幅鲜明的画面:在红色的背景下,一个人不断地杀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王从来没有这么放松地睡过。




第十天。

楚王台前已经成了人的海洋,人多得即使面对面说话,也要叫破喉咙。人们的脖子焦急地伸长,准备欣赏一场精彩的决斗。

来了。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后面的人们便一起向前挤去,仿佛风掠过一望无际的原野一般,整座山都回荡着喧嚣的声音。

王依旧一身白衣,气度悠闲地站在台上,整个人不经意间有一种凛然的味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下的人们,人们仿佛波涛平静下来的海一般,只有山风在林间呼啸,全场静得使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松。

王望着台下人山人海的景象,心底涌起一阵悲哀,他猛然想起那个要做诗人的孩子,直到一个身穿灰衣的汉子跳上台来,王还在问自己:诗人也要跳到台子上吗?那汉子是伊武,王的一个仇人之后。

王用目光制止了伊武想说的言语。

今天我想把世间的一切恩怨都做一个了断。

王准备进攻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台下伸长脖子张大嘴巴的人们。心里说:你们的敌人是整个世界。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电光石火一般,他的脑子里第一次冒出一句真正的诗: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

第三招的时候伊武已经不是王的对手了,颓然倒下时,胸口的六大穴道全被王封住。

接着是万空、晓薇、典旗、星文、古雪相继倒在台上,他们甚至没有看清王的动作就被点中穴道,只剩下咬牙切齿的份儿了。

高晓天一行四人来到了台上,王颌首:你们来了。

屠夫第一个挥刀便上,王叹息一声:只有你该死。双手像千朵兰花冉冉开放,屠夫的刀便浮动在一片花海之上,然后是一阵鲜红的血雨,骤然花消雨歇,屠夫的胸口插着自己雪亮的杀猪刀。

高晓天他们的命运同伊武他们没有什么区别。王在拂中花碟的穴道的时候,似乎触摸到了那细腻沁凉的肌肤,不禁迟疑了一下,花碟的刀险些撞到王的胸口,王暗骂自己一声,随手点倒花碟。

台上一片狼籍。王站在呆立不动的人和凌乱的兵器之间,依然是一幅从容不迫的风度,这只是瞬间的事情。看客们惊诧了许久,方才轰然叫好。

那声音像是夏天的旱雷一般在山谷里回荡,许久许久不散。

这就是胜利?王问自己。这是一幅多么无聊的场面,我还要忍住恶心,演完自己的角色。愚蠢的辉煌。

王逐一解开台上诸人的穴道,用一个手势使他们平静下来。我既不是想饶你们一命化解仇怨,也不是想羞辱你们增加怨恨,今天我只想告诉你们:你们都是些愚蠢无比的人,为什么要孜孜不倦于这杀人的勾当?不错,我也是,我们都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摆来摆去的傀儡。你们杀了我就是一生的目标吗?你们错了,你们就是在练一千年也杀不了我。武功是一门艺术,是和诗一样的,只有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玄之再玄,才臻上乘,你们带着仇怨练功,那功夫怎么能达到完美的境地?

这就是王苦练十年练成“潇湘夜雨”的心得。


这时远处幽幽地传来如泣如诉的箫声,仿佛残秋一枚褪色的落叶,无限伤感地飘离凋零的古树,那箫声越来越冷,从心底向外寒冷,迟缓得像是死神稳重的脚步。

王凝望着远处蜿蜒起伏的群山,视而不见地接着说:我悟出了这一步,所以你们杀不死我。但我悟不出造物的神奇,悟不出人的本身,所以还是有一种手段能杀死我。

箫声由远而近,由弱变强,吹箫人已经来到了台上,他吹的是丧调。

那就是时间。是西门冷冰冰的声调。

你来了。意外地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接着说:是的,时间。

可是我还想再和你比试一下武功。西门又说。

这也是一门艺术。王说完这句话后转向西门,全身积蓄待发。西门连换了七种身法,王的身影也随之晃动。

然后两个人相对而立。两个人谁也不动,目光交接处仿佛金铁相交的声音,谁也不敢贸然动手,只要兔起鹘落,便会石破天惊,血雨纷飞。

山风吹得两人的衣襟猎猎作响,两人像塑像一样立在那里,台下的气氛随之凝固起来,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仿佛满山满野的人都成了泥胎泥身,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不动了。

几只大鸟飞过头顶,孤独地叫了几声,又隐入了云间深处。

王不动。西门不动。成千上万的人们也没有动。

只有时间在动,依照自己的规律毫不停息。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依旧是王屹立不动,西门不动,仿佛他们已经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地。

已是黄昏时分。血一般的夕阳停靠在天边山涛林海之间,静静地注视这场奇特的决斗,余晖斜斜地把王和西门的身影拉得很长。

隐约间,西门的身躯微晃了一下,随后剧烈地摇摆起来,王悲天悯人地看着他,一点出手的意思也没有。西门勉强立住身形,一声长叹:你赢了。

是时间赢了。王补充。

西门转身便走。两只深陷入地二寸有余的脚印里,积蓄了一层浅浅的汗水,在夕阳的光线中格外晶亮。

看客们随之散去,没有刀光剑影显然使他们没有得到最后的满足,他们像一群群黄昏时的蝙蝠似地,纷纷议论着,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宿。

王依旧站在台上。人们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归宿去了,在这黄昏里,我的归宿在哪里?依旧是折磨人的充满神秘的夜晚吗?




一个孩子亮得发脆的声音:他们又没有动手,西门为什么要说王赢了呢?

因为王在精神上已经战胜了西门。一个苍老的声音。

王没有理会人们的谈论,他像一只怪鸟似地飞快地脱离人群,他想找到西门。




你虽然能打败我,但你不能战胜时间。西门在黑暗中斜倚着一棵大树坐着,神色索然。离他不远的地方,黑色的江水默默无声地向东流去。

这是一座柳林。夜晚没有月亮,人影散发出一种暗色的光,秋虫不知疲倦地叫着,仿佛一曲季节的挽歌。

没有想到你也这么俗气。你是我一百多年来遇到的罕见的对手,如果不是求胜心切,报仇心切,或许我已经倒下了,王停在离西门三、四米远的背后。

除了这些你还能说些什么?西门嘲弄地说。

我想与你谈谈,像朋友那样。王坐到西门旁边。全当我们是邂逅的路人,然后各走各的路,好吗?

西门的神色放松了一些,他有些惊奇地注视着王的眼睛,那是深不可测的湖,里面是一百多年秘密的沉淀,是历史。

王的白衣在黑夜之中像一朵暗色的云:这一生我决斗过上千次,上千次我都赢了,可这给我带来了什么?我不是王,我只是一个高明的杀手,杀人和防止被杀。

西门的脸朝向滚滚东去的江水:你就想对我说这些?

不止这些。为了这身武功,我不曾娶妻生子,因为这会成为我的包袱;不曾亲近过女人,因为这会耗费我的功力;不曾喝过酒,我怕失去理智;不曾爱过人,这会使我的心变软。我常问自己:武功给我带来了什么?王的神情黯然。

除了我是王之外,你还知道我些什么?王的话语滔滔不绝。我厌恶城市,只愿流连山野之间,因为那样可以使我忘记自己。

王的声音突然停顿: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西门久久地看着王,他终于发觉在王神逸飞扬的外表下面是一具衰老的躯体,衰老每分钟都在吞噬这具身体,王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

就像在楚王台上两个人决斗时的沉默,然而这沉默不再是高度戒备之下的积蓄待发,而是充满夜晚的宁静和神秘。王不再是一尊神,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老人。

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也许会成为朋友。王的手抓住西门的肩头,眼中有一抹奇异的光彩,你说的对,谁也不能战胜时间。被你杀死和被时间杀死是一样的,是吗?

西门开怀大笑,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不一样。

王的手猝然放开,血从他的手上流了下来,西门暗算了他。惊奇只是一瞬,随即他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说:动手吧。

西门的脸上充满扭曲的光彩:你不善于应付一切,你老了。

王再也没有说什么。



天快亮了,整个世界是一种静穆的灰白的颜色,西门的尸体扭曲地躺在柳林间,仿佛一株被伐倒的柳树。江水依旧在不远处无声地流过。
一夜之间,王好象已经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像一盏行将熄灭的油灯。他有些吃力地走到江边,明显地知道自己心愿已了,大限将至。他仰头牢牢地盯住天空中看不见的一个固定位置,仿佛那就是自己的归宿。他旁若无人地对自己说:

王就是王,他从来没有败过。

死亡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他的身边了,他甚至听到了轻微的喘息,就像一盏油灯最后的一点光亮,王大声地说:

你来了。我不怕你。

王像通常一样的习惯,靠在一棵大柳树旁,他的全身猛烈地颤抖,仿佛一只风中的蜡烛,生命像一股清烟,悠然地升起,脱离了这具衰老的身体。

“潇湘夜雨”的功夫本来就是武功的极限,王是用他全部的生命冲击极限,他成功了,但他的生命也到此为止了。

西门并不明白这一点,否则他获得的非但不是死亡,而是百年难逢的机缘。机缘曾经徘徊在西门的门前,最后还是复仇心站了上风,于是他死了。





江湖又恢复了往日的景象,这一切使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忘记了王,这个已经生疏起来的名字,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英雄,人们都会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尊敬或者鄙睨。

楚王台也逐渐衰落下来,荒草淹没了原来的台基,人们只知道这是一个距离自己很远的时代的遗址。

在一个残败的秋天傍晚,一个远行人远远地策马而来,他的愿望和心事同样紧锁在眉宇之间,好象要试图走进久远的年代。

几个孩子正在楚王台上做着游戏,他们胡乱地打着、叫着、跑着,使黄昏时的楚王台越发冷清起来。过膝的野草让远行人看到的一切不真切地浮动起来,一个孩子站到台上大声叫着:你们谁也打不过我,我是王。

王?那个远行人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王在哪里?

孩子们的叫声越发响亮起来了。




1990年5月13日完稿,沈阳马三家

备注:1989年5月间的构思,事隔一年后写出。人既已非人,文自然非原文了。遗憾抑或庆幸?浮生但如水,成败俱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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