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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品牌发表时间:2006-07-27 20:23
                 虚无世家

                 (一)

  如果我的曾祖父没有死在娘胎里,活到现在也该有一百多岁了。

  那是公元1905年,世界上发生了几件大事:爱因斯坦发现了相对论,英国人发明了
巧克力,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呆在宫里没什么消遣,同时痔疮发作,只好拿犹太人出气
。那年毛泽东只有十岁,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帮老太太收谷子;希特勒刚刚中学毕业,
除了绘画好点,其它科目均成绩平平;在远东,日本人和俄国人很不体面地打了一仗,
日本人侥幸得手,从此就把他们举世闻名的罗圈腿骑到了中国人脖子上;在中国,上海
人开始抵制美国货,北京的青年皇帝废除了科举制,让我的高祖父如被五雷轰顶,登时
失去了生活的全部理性。我高祖父刘大昌,三百亩良田和七匹大青骡子的主人,那时已
经在北京呆了三年,本想中个榜眼探花什么的牛逼一下,没想到一夜之间全泡了汤,盛
怒之下打马狂奔,在回家的路上遇州嫖州,遇县嫖县,直到长出了满身杨梅大疮。回家
后发现他的老婆,也就是我高祖母刘何氏,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刘大昌怒火攻心,
拿烙铁烙了她整整三天,刘何氏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只好把她绑到了树上。这时北京性
欲旺盛的皇太后苦闷已极,决定玩一盘君主立宪的游戏,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同时帮她
采购性器。南方的革命党对此深表不满,派了一个小伙子和一枚炸弹来参加欢送仪式,
按照五十年后的性别判定标准,那个小伙子无疑是一个姑娘,因为他留了一头披肩长发
。在此后的几十年间,这个民族对男人留长发表现出无比的痛恨,派一群带红袖箍的人
专门管这事,抓住了就剃成秃子,要不就割掉脑袋。1905年7月13日未时正,五大臣拜
别宫门,整衣待发,御林军和王公贵族们齐声欢呼,那枚炸弹不失时机地表达了革命派
的观点,精准地摧毁了镇国公载泽的1。5个睾丸,虽然无伤国体,却使镇国公府上一大
群侧福晋夜夜心生怨望。

  就在那枚革命炸弹炸响的同时,在邹口县红山镇,我的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了。那
口潭在镇东170步,名叫白龙潭,潭边有一座白龙庙,供奉着东南西北四海的龙王,旱
天他们管降雨量,风调雨顺时他们管伦理学。我的我的高祖父刘大昌,三百亩水田和七
匹大青骡子的主人,一手伸进裤裆,抠着他黄汤流脓的大疮,一手求签问卜,东海龙王
阁下给了他一支下下必杀签。十五分钟后,红山镇最权威的神学家刘疤眼开始围着刘何
氏跳伤寒舞,这种舞在后来的迪厅里曾十分流行,它的要点是双眼紧闭,双手乱甩,全
身剧烈哆嗦。刘疤眼跳了20分钟的舞,转身抄起一个黑铁桶,一瓢一瓢往刘何氏头上浇
黑狗血和丫环小凤喜的月经。1905年是鼎革之年,所以沉潭仪式也在与时俱进地花样翻
新,按照往年惯例,沉潭女人本应头浇她自己的月经,这样才可以消除她心底的怨恨,
不至于死后报复人世。不过刘何氏怀孕七月,实在挤不出月经来,况且鼎革之年,人心
思变,也只有从权。在邹口县红山镇,人人都知道“从权”是什么意思,因为大圣人孟
轲就在这里发表了他著名的辩证法,这辩证法由两个互相矛盾的命题构成,所以永不出
错:男女授受不亲,这是第一原则,称作礼;嫂子掉进河里,小叔子可以伸手去捞,这
是第二原则,叫作权。在这两个原则的指引下,中国人过着亘古不变的幸福生活。不过
后世也有修正派学者发表过一个观点,认为聪明的小叔子完全可以不违反第一原则而把
嫂子救上岸,比如他可以找根树枝什么的;实在找不到树枝,他还有袖子。但在我高祖
母刘何氏沉潭这事上,即使大圣人复活,想必也会焦头烂额,左右为难:被沉潭的女人
没有月经怎么办?是让她tobe,还是让她nottobe?这两个英文词是我加上去的,我在
大学主修法律,毕业后当了十几年律师,每次想起这件事来,总觉得应该判刘何氏一个
缓刑,等她把我曾祖父生下来,再沉潭不迟,这样我们家族就不用在潭底世代生活,直
到1989年白龙潭被填平后才升上地面,我身上也不会有这股难闻的死鱼味,这味道经我
曾祖父、祖父和爸爸,一直传给我,一代比一代浓,以至于小区保安经常当我是贩死鱼
的。而每次去法院开庭,我都要往身上喷大量的“无香”香水,否则走不到法院门口,
人们就会群起将我扑杀,因为众所周知,人们制定法律就是为了消除死鱼味。

  1905年7月13日未时,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正式入水之前,刘何氏已经在镇口
的大柳树上绑了整整十二个时辰,四乡八里的人闻风而来,据说盛况空前,足足聚集了
七万多人,超过了本地任何一次国民集会或政治选举,这说明美人裸体比政治更有魅力
,一枚美人下体胜过十万头政治家。关于这次集会,刘明天曾经无数次感慨,这个刘明
天是我的十四叔,也是“无香”香水的发明者,正是靠了他的发明,我们家族才得以像
正常人一样混迹世间。按刘明天的说法,我高祖父刘大昌应该给白龙潭装上一圈栅栏,
无论谁来看他老婆的屁股,都要向他买一百个铜子的门票。“七万人啊,”刘明天忧伤
地说,“要换了我,一百年前就当上民族资本家了!”

  民族资本家是不是一定要靠他高祖母的屁股赚钱,这课题留给社会学家们去解决,
我更关心的是我高祖母刘何氏的肚子。那时我的曾祖父刚刚七个月,却过早地获得了洞
察人世的能力,在混浊但营养丰富的羊水里,我的曾祖父时而蛙泳,时而仰泳,却始终
静静地看着我,用他清澈而无所不知的眼神指点人世,告诉我哪些必须放弃,哪些应该
坚持。

  一百年间,我和我的曾祖父从未交谈,然而每逢乱世,他就会站在我身边,用他鲜
红的、散发着死鱼味的血铺平我的道路。

  1905年7月13日,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她一丝不挂,在树上绑了十二个时辰,
越发妖艳动人。北中国炽热的阳光照着她圆溜溜的大肚子,肚子上血迹斑斑,使那个微
微外凸的肚脐眼红光闪耀,像最纯正的红宝石和情人的左眼,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美。她
坐在地上,一身肌肤娇嫩无比,她双腿叉开,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用她最神秘、
最温暖的部位嘲弄着整个世界。红山镇的男人们团团围在她身边,拼命地咽着口水,目
光如同快刀,在她的脸上、胸口、双腿之间凶狠地削割。事实上,他们并不幸福,他们
惊恐万状,他们彷徨、犹疑、迟迟不敢去看她的双脚,这双脚在北中国闻名遐迩,在邹
口县久负盛名,曾经使全红山镇的男人意醉神迷,了无生趣,宁可想着那双脚自慰,也
绝不碰自己老婆一下。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精致、小巧、粉嫩,比婴儿更纯真,比死
亡更亲切,比黄昏更阴险,五个精灵般的脚趾齐齐攒向脚心,莲花的颜色、莲花的形状
,在红山镇方圆百里之内散发着比莲花更清,比梅花更幽,比兰花更雅,令人痛不欲生
的芳香,令所有的男人同时流下眼泪,跌跌撞撞地扑向那双小巧、却被无限放大了的脚
。“俺的娘哎,”红山镇的赵铁匠哭着说,“看见了,看见了,可俺还怎么活啊?求求
你,饶了俺吧,饶了俺的铁匠铺吧!”

  一个时辰后,刘何氏就被投进了水里。在那天夜里,以及那以后的无数个夜里,年
轻的赵铁匠追随着那双脚,一次次潜入潭底,在死水和淤泥间作永久而无谓地爬行,最
终两手空空。他虽然虔诚,但镶了两颗金牙,身上又没有死鱼味,所以永远进不了那扇
光辉之门。而现在,当我开始记录整个家族的历史,重新想起赵铁匠留在岸上的那句话
,终于明白:美可以征服铁匠,可以征服全世界的铁匠铺,可以征服所有的大铁锤,却
永远征服不了那一潭死水,征服不了潭底的漫长岁月,更征服不了那些泥塑的全能之神
,这些神以四海龙王为名,即管降雨量,又管人间伦理,自始至终、全心全意地与美为
敌。

  1939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已经须发苍苍的赵铁匠潜入日本聚居区,砍下了十四只日
本女人的脚,把它们全部扔进了白龙潭,以此来纪念他的青春所见,那双残酷的、芳香
的、令人痛不欲生的脚。他说:“这些操他娘个逼的日本脚,就不配长在腿上!这些操
他娘个……”接着日本兵追击而至,赵铁匠还没来得及做完一次完整的操娘运动,身上
已经中了147颗子弹。那时我爷爷正当壮年,在潭底闻声抬头,听见鲜血流尽的赵铁匠
喃喃地说:“现在,俺可以活了,俺可以活了……”

  第二种说法更接近传奇,说赵铁匠粗通英文,所以能够以蹩脚的哈姆雷特方式发表
遗言:“now,Itobe,Itobe,tobe,tobe,tobebebebebebe……”

  这个说法是我杜撰的,以此来纪念第一种说法中赵铁匠未及讲出的那个字。此字伟
大而淫邪,在人类的繁衍史上具有非凡意义,永恒地散发着温暖之光。但对我们家族而
言,此字一无所指,因为潭底那些漆黑的岁月,教会了我们一条全新的道路,这条路直
达天堂,任何镶金牙、没有死鱼味的生灵都无法企及。

  几十年后,在邹口县的县志上,赵铁匠已经变成了“抗日英雄赵成钢”。每到清明
时节,总会有无数少女簇拥而来,为他献花,替他添土,亲吻他虔诚而无用的金牙。这
些少女穿白鞋子、白袜子,人人都是天足,并且涂着各种颜色的指甲油。所以赵铁匠依
然不能活,依然不能tobe,只能听着他1939年的叹息穿过147个弹孔,在20世纪坚硬的
阳光下野蛮而忧伤地飘扬,飘扬,飘扬……

  1905年七月,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按照北中国最标准的沉潭仪式,她和她的肚
子必须经受万人唾弃,在我曾祖父生而俱来的记忆里,我看到了这个画面:美丽的刘何
氏和她美丽的大肚子位于画面中央,背景是阳光和茂密的柳叶,一群群面目不清的矮子
围在她周围,弯着腰,咳嗽着,一口口浓痰子弹一样射出,在她肚皮上流淌,流淌,直
到形成结晶的高山。在这个过程中,刘何氏始终在笑,她昂着头笑,笑得大柳树枝叶飘
摇;她叉着腿笑,笑得那个字岌岌可危;她流着泪笑,笑得白龙潭波浪翻涌。这是人世
最后的时刻,女人以大笑和美来对抗东海龙王阁下无情的终审判决。被唾弃的女人唾弃
着,被嘲弄的女人嘲弄着,被挚爱的女人挚爱着。然而死亡临近。我七个月大的曾祖父
正在子宫里拼命地游泳,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然而死亡临近。七个月大的
曾祖父徒劳无功地挣扎,无限悲哀地呻吟,然而死亡临近。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双脚
,残酷、美丽而芳香的脚,也正是死亡本身。躯壳可以吐上痰,但死亡不容亵渎,所以
那双脚,残酷、美丽而芳香的脚,死亡本身,自始至终没有沾上一点唾沫。哪怕只是一
点。

  现在我明白,正是那几万人庄严而神圣的唾弃,以及他们对美的信仰,才使我的曾
祖父获得了死而复生的能力。在漆黑的潭底,他撕开子宫和肚皮,顽强而无礼地爬出母
体,从此开创了他伟大的事业,一个家族。对于万人必经的那条正路,他从一开始就采
取鄙视态度。他讨厌一切形态的洞穴,每每在困绝处自开生路,所以我们家族才能够才
潭底长久生存,与死水淤泥为家,世世代代散发着死鱼味。

  我的曾祖父没有姓名,用潭底生灵的语言,我们称他为卡塔塔。对我们家族而言,
卡塔塔的道路具有无与伦比的意义,从此以后,我爷爷,我爸爸,我的六十六个叔叔以
及我本人,都遵循着他开创的道路,撕开子宫,撕开肚皮,顽强而无礼地爬出母体,获
得生命和死鱼味,以及洞察人世的能力。后来我们升上地面,凭借“无香”香水像正常
人一样生活,也娶正常的人类女子为妻。就在2005年,我妻子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他背
离了卡塔塔的道路,像一堆屎一样被挤出来,并且一出生就镶上了金牙,闻不到一点死
鱼味。我对这团屎一样的小东西既恶心又憎恨,就在他出生的当天夜里,我扭下了他的
脑袋,把他一点点塞进了马桶。既然他喜爱洞穴,那我就应该帮他选一个最肮脏的,因
为我非他人,正是他的父亲。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她到死都不肯说出奸夫的名字,给我们家族留下
了一个永远不解的谜,也使每一个散发死鱼味的生灵都显得面目可疑。根据民间恶毒但
可信的传说,奸夫有可能是三个人:第一个是个盎格鲁-萨克森传教士,他曾在刘何氏
死后放声大哭,因此遭到众多中国好汉的殴打,因为这个民族从来都痛恨洋鬼子,从19
05年到现在,敢于殴打洋鬼子的都是好汉;第二个是镇西普济寺的和尚,刘何氏沉潭的
那一刻,他浑身颤抖,头上九个香疤,个个满贮汗水。这和尚吃了几十年的素,直到19
56年,又一个鼎革之年,一群扎宽板皮带的小伙子,其中一个是赵铁匠的孙子,把和尚
绑了起来,用家传的打铁功夫撬开了他的嘴,往里面塞了整整一碗红烧猪肉。也因为鼎
革之年,每一块猪肉都被施了魔法,所以当天晚上和尚就上吊死了,死时阴茎凶狠挺立
,直指东方,那正是白龙潭的方向;第三个版本是我最喜欢的,说奸夫不是别人,正是
我高祖父的爸爸,刘何氏的公公,刘向高。说正是因为刘何氏与她的公公私通,所以才
在潭底生下了她丈夫的兄弟。

  这个传说让我无比感动,不光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姓刘。要知道,这世纪可以确
定的东西不多了,有一个确定无疑属于自己的姓,这多么让人幸福,同时我的辈份也可
以再高一辈,我现在当律师,给全世界的法官当孙子,只要辈份高上一辈,我就可以当
儿子了。同样,辈份高上一辈,我就不再是我,而成了我自己的父亲,我儿子的爷爷。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那时阳光炽烈,当神学家刘疤眼念完咒、众人吐
完痰,镇国公载泽拾起他被摧毁的1。5个睾丸,当俄国人放完最后一枪,从黑龙江的战
壕里举手投降,当希特勒拿着他差劲的成绩单长久地忧郁,红山镇四条精壮汉子齐声吆
喝,高高举起了我的高祖母,从大柳树到白龙潭170步,刘何氏就大笑着撒了170步的尿
,这泡尿一部分撒在地上,一部分撒在刘来福的头上。九十年后,她撒过尿的土地成了
一座金矿,她撒过尿的刘来福已经死了几十年,但他的六个孙子,不是当书记,就是当
总经理。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那是一个鼎革之年,阳光炽烈,到处生机勃勃,
20世纪像一个人尽可夫的雏妓,花枝招展地走向人间。亲爱的朋友,请珍惜这最后一刻
的日光,因为接下来,你将被无情地带进白龙潭,在漆黑的死水底部,在死水底部漆黑
的淤泥中,与我一起,去艰难挖掘那些漆黑的历史,以及那些漆黑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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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06-07-27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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