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奥登诞辰100周年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桑克发表时间:2007-04-26 16:38

这样的宁静也是这样的快乐
——纪念奥登诞辰100周年
桑克

  查尔斯·奥斯本是奥登友人,与其交往二十余年。他在1979年出版的《奥登传》中提到1973年的一次访问。1973年是奥登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这年5月,奥斯本来到维也纳郊区kirchstetten。奥登脚步蹒跚地站在奥斯本面前。奥斯本发现,他远比前年冬天还要苍老,正如亨利·摩尔的经典描述:“他的脸极度粗糙,深深的沟壑仿佛穿过田野的犁痕。”当我在卡希那幅著名的肖像摄影中看到这一面部特征时,我内心深处不禁涌起伤感而迷乱的波澜。这张肖像摄自奥登重返故里的1972年,拍摄地是老友斯蒂芬·斯彭德的伦敦花园。比奥登小一岁的尤素福·卡希一边端起相机一边打量此时此刻的奥登:“那个他客居纽约时在阵阵因思乡而起的抑郁心潮中深深向往的地方,当他回到英国时已不复存在。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与我妻子谈了两个小时关于他已故的朋友。他不停地吸烟,谈话常常被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范佳毅的这段译文仿佛旁白放在奥登肖像的左侧。照片中,奥登两手插在方格西装的口袋里,两眼安静地看着右侧的某处。在他身后的花园中,黄昏的光影不停变幻摇曳,树木看上去仿佛神秘的波斯地毯。
  在爱德华·门德尔松编辑的奥登《诗汇集》里,写于1973年的诗共有九首,其中一首是跨年度的《短诗》,其中三首写于5月,它们分别是: 《谢谢你,雾》、《不,柏拉图,不》和《感恩节》。
  《谢谢你,雾》是奥登晚期代表作之一,在他逝世之后出版,表现奥登对英国的典型天气——雾的怀念之情。此诗从纽约之雾开始。客居多年,奥登已经习惯这里的冬雾。或因某根敏感的神经,冬雾让奥登猛然想起大西洋彼岸多雾的英格兰,“现在当地的知识再现眼前”。虽然雾气造成飞机停航、汽车在城际公路踯躅抱怨,“但我是多么高兴/你被引诱去参观/威尔特郡迷人的乡村……”奥登在不列颠之雾的回忆中享受着细微的快乐。门外:乌鸫与歌鸫欢快地鸣叫,而“树巅,隐约可见/沙沙作响停在那里,这样/有效地浓缩/你的湿气为明显的水滴”;门内:“舒适,适合于/怀旧与阅读,/纵横字谜,嗜好,享乐:/用一顿美味的晚餐/提神,用酒使人愉悦……”英格兰美景让奥登流连忘返,而现实的纽约呢?景象是那样幽深:“夏日将不会/驱散一切阴暗/投下它的是日报,/粗糙的散文令人作呕/肮脏的事实和暴行/我们过于沉默而未加阻拦……”阴暗由粗恶的文风与肮脏的暴行联合制造,但其中是否也有我们的责任?我们的沉默与毫无作为,或许就是暴行得以放肆延展的诱因之一。晚年奥登在怀旧的同时仍然保持自省的精神,他头脑冷静,音调清晰,与奥斯本看到的苍老存在着细微的差异。奥登深深感激雾所馈赠的快乐和警示:“因为这个特殊的时期,/这样的宁静也是这样的快乐,/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雾。”他对雾连说三声“谢谢你”,平静而深沉。
  《不,柏拉图,不》是首反柏拉图的诗,因为奥登一向认为肉体就是一个将遭解雇的奴仆:“是的,它多好啊我的肉体/正在为要死的‘他’祈祷,/因此给了她自由并成为/不承担责任的物质。”肉体,祈祷,自由,这几乎就是奥登的人生三部曲。
  《感恩节》是了解奥登文学与思想谱系的重要诗篇,它清晰地梳理了师承之树以及成长所受的诸种影响。奥登的精神之旅是从对自然和社会的分辨开始的。“少年的时候我就感到/长有石楠的荒原和林地是神圣的:/人们似乎是那样的世俗。”亲近自然,疏离社会,这正是精神独立的肇始。“就这样,我开始写诗,/我不久就坐在了这些人的脚上/哈代和托马斯以及弗罗斯特。”这与奥登某一访谈录的口径一致,我记得他一张口就说:我从来都是一个形式主义者——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奋。哈代和弗罗斯特是写乡村生活的大师,爱德华·托马斯则是在一战炮火中辞世的天使。他的诗朴素沉静,以震撼性的细节为世人呈现日常生活的卑微。紧接着,奥登谱系获得扩展:“叶芝是个帮手,格雷夫斯也是。”叶芝家喻户晓,而格雷夫斯则较生僻,他以《战争诗抄》闻名于世。罗莎·蒙特罗在其《女性小传》中提及“罗伯特·格雷夫斯是一个年轻而又心理脆弱的天才”。在“没有警告,全部的/经济就突然变成了泡影”的时代,布雷赫特使奥登认识到自然科学的狭隘性。布氏是德裔美国政治学家,曾被希特勒政府逮捕,他认为最终价值是不能由科学验证的。二战降临,“希特勒和斯大林……/强迫我思考上帝。”奥登背井离乡,虽是纯粹的个人原因,但也不能否认与欧洲时局以及那两个遮蔽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强权人物有关。“我为什么肯定他们错了?/狂野的克尔恺郭尔,威廉斯和刘易斯/指引我回归信仰。”奥登从西班牙归来之后,在出版商办公室里遇到一位英国国教徒。他在《现代坎特伯雷的朝圣者》中记述了这次会面所引起的震动:“在生命中我首次感到个人神性的存在。此前我曾遇到一些善良的人,他们让我羞耻于自己的缺点,但是在这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们除了文学事业从来不谈别的什么——我却没有感到羞耻。我彻底变成不做或不想卑鄙或无爱之事的一个人。”奥斯本披露,这个没点名的人就是深深影响奥登的小说家和诗人查尔斯·威廉斯。C·戴-刘易斯是奥登终身挚友,他后来的转变不啻奥登的一面镜子。移居美国之后,克尔恺郭尔的存在主义神学渐渐取代左翼思潮和心理分析对奥登产生重大的思想影响,这有奥登1952年所写的《克尔恺郭尔的生命观》为证。“现在,我经过这几年成熟了/……大自然再一次诱惑我。”也许到了晚年,自然才对成熟的奥登重新构成吸引力。他怀念终年笼罩迷雾的英格兰,这或许是他重回牛津的潜在动因之一。“谁是我需要的家庭教师?/好吧,贺拉斯,最熟练的制造者……”“歌德,把自己奉献给了石头……/牛顿把科学领向了迷途。”贺拉斯、牛顿这两位巨人为奥登提供的也许是更为深刻的教训,而那位《浮士德》的作者,奥登曾表示要做“大西洋的小歌德”。对他们,奥登何止是感激:“我天真地思考你们的一切:/没有你们我就不能应付/甚至是我最弱的诗行。”诗的发动机隐藏在大地深处。
  1973年10月4日,奥登遗体被安葬在kirchstetten的泥土之中。他之所以被称为伟大的诗人,正如他的学生丹尼尔·霍夫曼所言:“不仅因为他在书写自身之时书写了自己的时代(诚如艾略特所说,伟大的诗人理应如此),更因为他为诗歌想象力做出了表率,舍此我们的文学将变得十分贫乏。在一个疯狂的年代里,他是一位张扬理性的诗人;在一个丧失信仰的年代里,在左翼思潮和心理分析之后,他在英国国教之中找到了精神天堂。”而对他自己而言,诗不能阻止希特勒屠杀犹太人,不能阻止战争停止一分钟,也许一切不过是应和约翰逊的名言:写作仅仅是让读者稍微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或者忍受生活的痛楚。而依我看来,诗歌完全能够阻止屠杀和战争。我清晰地明白我这么思想的原因:我太年轻了,或者说我过于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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