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海子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陈若雨发表时间:2007-06-07 11:10

转眼多少年,又到了海子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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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宿舍联谊



我和丫丫端着饭盆往宿舍走,只见院门口围着一大堆人。女生们交头接耳,神秘兮兮,我们挤过去一看,大黄纸黑毛笔字,上书“欲寻友好宿舍,暑假结伴去三峡一游”,落款是物理系研究生299宿舍。丫丫大喊:“去三峡,好啊,你去不去?”我瞪了她一眼,哪有这么露骨的,去也要回去商量一下,不知道那帮人可不可靠,可不可爱。

我早想去三峡,听说明年要放水,现在的好多地方都要葬身水下,再也看不见了。

我们给那个宿舍打了电话,一个男中音接的,瓮声翁气。他们晚上来了三个人,看着都是学究人士,一个叫东子,工作了几年回校再读,老成沉默,一个叫阿哲,山东来的大个子,不够威武,但是个子高也是优势,可以当保镖,看着最机灵的是小林,他自我介绍说,“丫丫,贝贝,我是四川来的,那边我熟悉,语言、地域、风俗都熟悉,我可以当半个导游。”我和丫丫一听开心了,再看看他们诚恳的样子,有考古的学究,还有敦厚的保镖,还有聪明的导游,当然可以放心了,恨不得马上跟他们走。



接下来我们都忙着考试,但也没忘了友好宿舍的来往,周末应他们之邀去学四舞会。这三个物理系的科学家跳舞,就象瓦特、马力、卡路里,动力、热力加活力,丫丫和我虽然练过一学期体操,软功硬被他们带走了样,跳出了探戈的味道,没少踩科学家的大脚丫,我们都觉得滑稽。没办法,我们只好脱下牛仔裙,换上碎花长裙,佯扮淑女奉陪他们。

跳舞不但锻炼了心脏,还锻炼了耳朵和眼睛。我们谈的最多的是三峡,那些舞步和言语好像在水上跳舞,跟张艺谋的《英雄》似的,周围树叶飞舞纷纷,红彤彤的管弦奏鸣曲之后,转而是绿莹莹的钢琴协奏曲,马上换上黄灿灿的波尔卡。我们的心早飞到了三峡。



为了不补考,为了可以去三峡无忧无虑的玩,我和丫丫破天荒跑去阶梯教室熬了三个晚上。艺术系的男生跑去主楼前的广场上摘海棠给我们吃,酸酸涩涩的,我们吃了好多,才不至于趴在书上睡过去。紧张的考试过后,我们都瘦了一圈。他们开始叫丫丫黄容,叫我小龙女。



就这样,三个物理科学家和两个武侠美女上路了。



(2)海鸥号



我们上的油轮叫海鸥号,我们坐的二等舱跟大学宿舍似的,八个铺位,上下铺,只不过这次

是男女混住,还有陌生人。一位中年男人,总是沉默不语,脸上永远没有笑容;一对儿年轻男女,牵着个小男孩,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摸摸这儿,动动那儿,还跑过来抓我双肩包上的小挂链,那是个可爱的小熊,我的护身符。

他爸爸妈妈叫他百岁儿,百岁儿喜欢围着我们转。我们上船不久就开始打牌,他趁我们不注意,抢走一张牌就跑。这样来来回回,我们真有点急了。百岁爸百岁妈一直在那边小声说话,看两人的脸色,好像在吵架。

那个中年男人用便携机在写什么。吵闹声淹没了键盘的声音。他的双手,苍白纤细,宛如女人的手。他的手有时候有点抖动,一定是写到激动处了。我想,也许,我们遇到了个海名威,正在写他的大作。

东子和阿哲搬了一箱矿泉水到船上。我们以水当酒,对着混沌的江水和千篇一律的山坡,唱唱歌说说俏皮话。

那个作家偶尔抬起头来,看看门外的船舷,看看我们,看看孩子,那眼光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又低头打他的东西了。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瓶娃哈哈。他毫不客气,拧开盖子扔掉,仰头咕咚咚喝起来,几乎一秒钟就喝完了,好像好久没喝水的骆驼。

他的眼睛还是红肿的。我大声说:“我给大家讲个骆驼的笑话吧。”

小百岁儿也凑过来,仰着天真的小脸,好像一朵蒲公英张开了翅膀。

我自己先笑了,没有讲下去那个关于执着的笑话。小孩子在,得换个话题。



“你看,这个叔叔象不象骆驼,还是个会用电脑的骆驼?”骆驼笑了,露出了白白的牙齿,好像爱斯基摩人的笑,吓了丫丫和我一跳。

小百岁儿凑过去,说:“骆驼叔叔,我爸爸也用这个,你玩啥呢?”

“我不是玩,我在写东西”,骆驼简单的答到。我扫了一眼液晶屏,好像是什么哲学类的文章,因为有人论形而上等等字眼。

骆驼居然还是个哲学家。我心想,哲学家十有八九都是疯子。我们班上学期从哲学系转过来一个男生,看着正常,前一天还和我们一起打排球比赛,可是,第二天,他却跑到女生宿舍,叫一个女生到阳台说话,说着说着就把人往楼下推,女生大喊救命,人们跑来救下那个女孩。结果那个哲学疯子被开除、拘留。原来他单相思,遭女孩拒绝,居然做出这等事来。



还是离搞哲学的人远点吧。我拉看热闹的丫丫回去。



百岁爸百岁妈也过来打哈哈,拉走了小百岁儿。



(3)游戏



午饭时间到了,我们五个人早就饥肠辘辘。跑到旁边的船舱一看,还有个大餐厅,里面人山人海,闹轰轰的。真没想到这儿有这么多人。

吃了盒饭,我们又回到船舱接着打牌。小林提议,这次谁输了,就必须去船上卖矿泉水。我和丫丫面面相觑,可是碍于男女平等的根深蒂固的想法,还是答应了。



先是阿哲输了,他很快卖了瓶矿泉水回来,收到一元钱。

后来丫丫输了,她难为情的出去,难为情的回来,手里晃着两元钱。我太了解她了。果然,她咬耳朵对我说,我把水给了个老奶奶。



这次轮到我了。我非常好奇,还没卖过东西。听妈妈讲,她小时候和我二姨一起到街上卖报纸,二姨手里的一摞报纸全卖光了,她手里的报纸一张也没卖出去,恨得我二姨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报纸,一会儿也卖完了。妈妈小时候只知道看书,不会干活,卖报也不会喊,只知道傻站在那里。

我争强好胜,这次来真格的,想试试。



我拿着一瓶娃哈哈,往另一侧走,不知怎么走到了上等舱。走廊尽头,一扇小门开着,走进去,迎面是半圆的弓形悬窗,窗外船头排开水波,江水好像随时会涌进来,屋内高处挂着电视,中央小吧台上挂满通透的酒杯,周围摆着好多小圆桌,高转椅。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坐在那里。屋内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马达声在喧闹。

“小姐,要喝什么?”吧台后一个胸前挂牌的穿蓝马甲白衬衫的小姐冲我打招呼。

我摇了一下矿泉水瓶,走到离水最近的窗边坐下。我看见右旋窗有个人,几乎贴着玻璃坐着,好像坐在江水和山坡的交界处。他一动不动,黑发披肩,眯着眼睛。我以为他在打盹,可是他看到了我,他的眼睛居然会笑。我躲开他的目光,看窗外的水。我又瞥见他还在看我,我讪讪的站起,走了过去,把矿泉水瓶立在他桌上,说:“一瓶一元”,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愣在那里。我又重复了一次,这次他明白了,从陈旧的黑皮衣的衣兜里翻出一张新票子塞到我手里,说:“不用找了”。我扭头就走,我知道他在看我的背影,眼神是惊奇的或许是怜悯的,他一定在想,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在船上卖矿泉水。我心里这个笑,船舱里的那帮人还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我走进船舱摊开手给他们看,他们欢呼起来。“一起去喝扎啤吧!”小林提议,大家蜂拥而出,我领他们又回到了酒吧。



(4)他



那个人还坐在原位,喝那瓶娃哈哈,眼神迷离。

我们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吧台小姐热情招呼,大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他往这边看,我一直在笑,把百元大钞扔到吧台上,故意大声说,“那边的先生请客喝啤酒”,我扭过头冲他笑。我看着他站起来,一步步走过来,长发飘着,会笑的那双眼睛蓝幽幽的,好像亚龙湾的海水。

他加入我们,他给我们讲刚才的事儿,爽朗的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我觉得他的笑容怎么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说起话来可真好听,象图兰朵的台词,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

他对我说,“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告别,被你照耀”,我说,“你是不是喝醉了?”,他又说,“今天,我什么也不说,让别人去说吧,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有一盏灯,是河流幽幽的眼睛,闪亮着,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我们喝酒,讲故事,不知不觉夜色来了,两岸依稀有灯光闪烁,水上还有航标浮动。橘红色的光,映着我们微红的脸。



酒吧里人渐渐多起来了。有个小伙子故意走过来撞了丫丫,他周围还有五六个人,一看就是小混混。阿哲让他道歉,他居然蛮不讲理,挥起拳头。阿哲头上挨了一拳,他俩扭打在一起,那些混混一拥而上。我拉过惊慌失措的丫丫,看小林和东子傻站在那里。我冲过去踩他们的脚,“怎么不帮忙啊!”他们吓白了脸。“别打了!别打了!“我和丫丫大声喊着。



只见他抄起两个绿色的酒瓶子,朝那帮人砸下去。听见哎呦哎呦的叫声,一帮人散开了,阿哲还在挥舞拳头。只见他又抄起一个瓶子,冲着那个先惹事的小子过去,那小子抱着头逃出门去,那帮混混也跟老鼠一样跑了。



我和丫丫跑过去看阿哲的伤,还好,只是脸上青了一块。我和丫丫气愤极了,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小林和东子。



他又坐下来继续喝他的酒。阿哲,他,我和丫丫,开心的聊到好晚。他不但是个英雄,还是个充满童真的人,他的话语可真好听,好像我以往梦中听到的一样。



这时候,广播响了,反复说着,“请大家明天早上四点钟到船头看神女峰”。



我们一起走过走廊,我们跟他道晚安,说谢谢,看着他推开117房间的门,看着他的长发消失。

我多想进去看看他说的那盏灯,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那是河流幽幽的眼睛,今夜睡在他的屋子里。



(5)笔迹



第二天凌晨,丫丫第一个爬起来,叫醒所有人。我们跑到船头,黑压压一片人已经立在那里了,神女峰矗立在右岸,正一点点的靠近船舷,好近啊,伸手就能摸到似的。山峰在雾水里越发显得神秘和青翠。

我一直在找他的身影。

看着神女峰离我们越来越远,人群渐渐散去,我没有找到他,却捡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为什么,头朝着天地,躺着许多束朴素的光线”,“菩提,菩提想起,石头”,“那么多被天空磨平的面孔,都很陌生,堆积着世界的一半,摸摸周围,你就会拣起一块,砸碎另一块”,“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我为什么喝下自己的影子,揪着头发作为翅膀,离开,也不知天黑了没有,穿过自己的手掌,比穿过别人的墙壁还难”。



我跑进走廊,打算去敲他的门。可是,我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117的门牌。我问走过来的船员,船员说,没有这个房间号,船上只有99个房间,从1号到99号。



我拿着那张纸回到船舱,很不开心。怎么可能没有117房间?我喜欢的那个他就这么消失了?



那个中年男人看到了我手中的纸,一脸的惊讶,“你怎么有这个?”“这是海子的笔迹,我和他是同学,我认得他的字体”。



我悄声不想的把那片纸放进衣兜。我想起来了他的样子,我见过他,在他的诗集扉页上见过,那么灿烂的笑着,长长的头发飘着。



那个中年男人接着给我背诵后面的两段,“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肥胖的花朵喷出水,我眯着眼睛,离开居住了很久的心和世界,你们都不醒来,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飞呢?”。



(6)复活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去了张飞庙、鬼城,走过了奈何桥,其间中年男人给我讲了好多海子的故事。他说海子戴大大的眼镜,看不到框的眼镜,他还留小胡子。

我心想,我见到的一定是年轻时的海子,大学时的海子,他没有胡子。



我每天都跑去找117房间,结果可想而知,根本没有117房间。

我坐在他坐过的地方,一遍遍的想他说过的话,一遍遍的想他的笑容。



中年男人中途下船奔神农架,我们五个人坐到岳阳下了船。我亲了小百岁儿,和他告别,望着他天真的眼睛,和海子的眼睛那么相似,我想,他会很快长大的。



我们一行人在岳阳游完洞庭之后,坐火车回京。我一点儿游玩的心思也没有,手插在兜里,攥着那张纸。



丫丫爱上了阿哲,形影不离。我懒得理东子和小林,我把他们的情书扔到了洞庭湖里。



我知道,我爱上了海子,那个他,船上窗户旁的他,向我走来的他,酒吧里的他,摔酒瓶子的他。



我爱上了他的翅膀。



我见到了海子,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距离海子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以后。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2005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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