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写真 四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谭伯牛发表时间:2007-08-14 12:34
穆彰阿在浙江贡院写了一首诗,描述他在乡试期间的心情。诗题《至杭州,望南高峰、北高峰诸胜》,前半写景,且生发幻想,说,雨厓霞树之间,“中有松、乔俦”,即谓有像赤松子、王乔那样的仙人,要向他传授长生不老之术。写到此处,笔锋一转,云:“岂不爱逍遥?其如世上缘!束身馆舍中,目远心更酸。心亦不用往,目亦不用存。邱壑那可得?吾自云吾云”。诗中语气,与前述公家人写“纱帽体”诗的本色形象有冲突。然在解说冲突以前,请先解释“束身馆舍中”这句诗。

清代对各省主考的人选、离京、在途、至省、入闱、阅卷诸事都有严格而详细的规定。根据这些规定,我们可以完整描述穆彰阿在嘉庆十五年夏、秋间的行程。六月十三日,他被宣宗钦定为浙江副考官。随即由礼部酌定出京日期(大概距命下之日不过几天),他必须在这个期限内离京。然後,按照兵部制订的线路图向浙江行进。途经直隶、山东与江苏三省,日行若干里,夜宿何地,皆须依计而行。又规定,考官在途中不许携带家眷,不许游山玩水,不许会见亲友,不许多带随从,可称“四不”。穆彰阿违犯了一条:不许游山玩水。据其诗集,他在苏州时游览了虎丘、邓尉、沧浪亭三处,也许是心虚,他在诗题中用了“略探”二字,表示走马观花,没有耽误太多时间。此外,沿途各省州、县官负责供应他及随从的夫马,并提供工作餐(同时也起到监督的作用),不必细表。

一入浙江省境,即由省府派来的巡捕官负责接待。接待项目第一条,便是用封条将穆彰阿的轿门封住,除进餐如厕等必须事件,不得启封。约在八月初一日左右,穆彰阿一行来到杭州城外,其时,巡抚蒋攸铦率同司、道等官已等候在“接官厅”。厅内厅外,悬灯结彩,厅中设有“龙亭”,象征皇帝。巡抚以下官吏对着“龙亭”跪拜,恭请圣安。作为皇帝的代表,穆彰阿立于亭侧,回答一句:“朕安”。然後,一众人等蜂拥入城。入城即至皇华馆或专门准备的行辕下榻。住宿条件虽然上佳,但绝无住宾馆的悠闲。因为,一住进去,乡试监临(即巡抚)就将馆门封了,每日只在早晨开启一次,运进水菜,旋即关闭,各类人等严禁出入。如此,穆彰阿在规定地方、规定时间内(八月初一至初五)住满五天,方能出来放放风。初六,是“入闱”的日子。这一天,正副考官、同考官、监临、提调等人一同入住浙江贡院。入住前,有一个“入帘上马宴”,极为热闹——不仅热闹,简直就是一个嘉年华会。

正考官刘镮之是当日的明星,他穿著朝服,独坐“亮轿”——又名“显舆”,其实就是一块大厚木板,上置一张蒙着虎皮的靠椅——由八人肩扛,载着他从行宫到巡抚署(裕民坊内通江桥东,镇海楼南)。一路上,镮之坐在敞亮的肩舆,接受万众的欢呼与敬礼。若用今日的景象来比拟,他就像是一个体育或者娱乐巨星,乘坐一辆敞篷车,在城中最繁华的街区或最宏伟的体育场,缓缓行驶,接受如痴如狂的“粉丝”的欢迎。不必怀疑杭州市民的情感是否真挚,在传统中国,科举考试一直是他们乐于谈论的主题,他们也乐于参与与科举有关的各种活动。从表面上看,科举只是考试,而在本质上,科举是一个“中国梦”。白屋寒门可以通过科举跻身于社会上层,家境殷实者可以通过科举成功光耀自家的门楣,仕宦相传之家的子弟更可以通过科举创造书香永续的家族神话。传统中国“四民”——士、农、工、商——社会的阶级划分,以及政府的人事制度——仕宦首重“正途”,而“正途”则指科举考试的成功者,注定了任何人只有通过科举才能实现个人和家族的成功。科举的地位既如此重要,于是,科举中最重要的两种人——夺魁的考生和主试的考官——都受到民众狂热的崇拜,决不奇怪。如果说,状元在紫禁城中拜谢天子,骑马经天安门正门而出,一路游行,回到住处,是整个科举活动的谢幕演出。那么,自京来省的钦命考官,便是科举活动开场秀的主持人。因此,不必怀疑杭州市民对考官游行表现出来的热情是否真挚。何况,浙江还是中国文风最盛的地区之一。想来,跟在後边的穆彰阿对此十分艳羡。其实,不仅是他,很多正途出身的在京官员(以翰林为优,进士出身者机会小一点)都曾梦想自己能坐到“亮轿”上的那把虎皮椅。譬如,大名鼎鼎的李鸿章便因未作过正考官而终身耿耿于怀[1]。当然,穆彰阿没有这个遗憾。十一年後,他便享受了这份荣光。道光二年,他充任江南乡试正考官,江南乡试为江苏、安徽两省考生在南京合考,人数多于浙江,因此,南京的庆祝活动当比杭州更炽烈。

接着说当天的游行。众官到了抚署,即在大堂共进午餐。然而,宴席场面虽大,预宴之人吃得却甚潦草。向正副考官献三次茶,唱三阙戏,这顿饭就算吃完了。不过,狂欢就在众官退席之际达到高潮。众官刚刚起立,欲要离席,候在署外的民众立即蜂拥而入,跄踉呼号,将杯盘桌椅及其他筵席用具哄抢一光,其间,踩踏受伤的不少,争抢互殴的也不少。然不管闹到何种程度,官员决不会进行弹压,一笑了之而已。此即所谓“抢宴”。民众抢到的器物,或可称“吉祥物”,携归宝藏供奉,兴许能带旺自家的气运。哄闹完毕,众官进入贡院,这就是“入闱”。自此直至发榜之日,官员吃住都在闱中,不许与外界有任何接触。闱中又分两个区,一是“内帘”,一是“外帘”。以监临为首的官员住“外帘”,负责监考;以正考官为首的官员住“内帘”,负责出题、刻卷、阅卷与评分。内外帘之间只有一门相通,由监临挂一道帘子,以示封锁,并派“号军”看守。平时,除传送膳食柴水,不许启封。即内外帘官商量公事,也只许各站一边,你问我答,绝不许越帘一步。“内帘”考官阅卷的地方叫选秀堂,堂之东西两侧则为正副考官的住所。自八月六日“入闱”,至九月八日或十日[2]发榜,穆彰阿皆在贡院“关禁闭”。身在帘内,考前的喧嚣已若隔世,挥汗披阅之暇,倦目偶舒,遥望山林,不禁恍惚想望自在优游的仙人,生发了前揭诗中的感慨,所谓“束身馆舍中,目远心更酸”也,正是写实。

然而,尽管目倦神疲,他并不抱怨当下的生活。说“岂不爱逍遥”,已有似嗔实喜的意思,再云“心亦不用往,目亦不用存”,则更是安于现况、敬业乐业的表述。餐风饮露的神仙事业又如何?能比得上正在从事的科举更令人有成就感么?“平生寡嗜好,结想惟名山”(此诗首句)云云,终究是“话语策略”。一则限于文体,写诗总要有些游离于功名富贵之外的词句;一则限于文法,所谓笔有波澜,若平铺直叙揭示中心思想,不免寡味。因此,看上去与《感遇诗》的“平生有本性,邱壑存要眇”有冲突,其实没有。一正说,一反说,恰是一个意思。出闱後写的几首诗也印证了这一点。而且,不仅印证,诗中透露了更微妙的情绪,可以与他的未来生涯联系起来,视为宿命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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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康熙五十年订制,大省限于九月初一至十五日内发榜。具体日期,则多定在日支为辰、寅的那一天,因为辰属龙、寅属虎,恰合龙虎榜的好意头。查嘉庆十五年九月初一至十五日间,八日为庚寅,十日为壬辰,故放榜日或就在这两天中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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