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写真 十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谭伯牛发表时间:2007-09-01 03:48
确信身属“穆党”者,又分两类。一类是接受穆彰阿的指令,对政敌下黑手、干坏事,习称“奸人”者,代表人物为陈孚恩和张芾。一类是受到穆彰阿援引提拔,查无劣迹,且成为未来“功臣”者,如骆秉章、曾国藩。後者之事迹,本书另辟专章叙述。在此只讲第一类人的故事。
  
  张芾(1814—1862),字黼侯,号筱浦,陕西泾阳人。道光十五年进士,官至巡抚,谥“文毅”。算一算他的生卒,活了四十八年,是个短命人,然而,查一查他的仕履,三十二岁即已官居二品(工部侍郎),真是如假包换的贵人。他的同门曾国藩在三十七岁时官至二品,忙不迭写家书报喜,说这是二百年来湖南第一人,真是祖宗有灵;然与芾较,国藩又何其後达也。惟芾在道光二十二年初仍只是五品官(詹事府左春坊庶子),乃自二十三年升侍讲学士(从四)至二十四年以内阁学士兼侍郎衔(正二),一年之间连升五级,官运亨通的不得了,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陈孚恩(1802—1866),字子鹤,号少默,江西新城人。道光五年拔贡,以七品小京官分部,官至尚书,尝任军机大臣。他不是穆彰阿的门生,但是,他由七品小官起家,自入军机处後便青雲直上,十年间做到左副都御史(正三),实系穆彰阿大力植培所致。当时朝中大老,穆以外,还有潘世恩、祁雋藻。潘与孚恩之父是同榜进士,故孚恩是潘的“年家子”;祁夫人则是孚恩叔祖之女,故孚恩是祁的内侄。于是,先经潘、祁的运作,孚恩做了军机章京;再经潘的推荐,“穆相由是识之,交荐于朝”[1]。然考察孚恩的仕履,可以发现,他也是在道光二十二年後才以“加速度”往上升官的。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欲知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照“以诗证史”的老套路,先来读一首诗。诗是魏源写的,云:
  
  甘毁楹书已莫论,党秦诬岳又谁昆,盛唐李峤真无子,南宋韩琦漫有孙。地下相逢堂构痛,关西并相斗山尊,尽乘气数玄黄事,休问琅琊与太原[2]。
  
  按,“楹书”典出《晏子春秋》,谓晏子临死给儿子留下的遗书,则第一句的意思是说,有人把他爸爸的遗书给毁了。第二句说,不但毁了遗书,他还背叛了其父的遗教,做了一个“奸人”。为什么呢?因为他与“秦(桧)”结党,诬害“岳(飞)”。他爸爸真是不幸,竟生出这么个孽障(“谁昆”,即谁的後人)。第三、四句的李峤与韩琦,都是贤宰相,诗中说他们的子、孙却是不孝不肖之徒。以此,第五句说李、韩二家的祖父子孙在阴间见面,不免难堪,不免悲伤。第六句突然扯到了陕西,说此地出了两位宰相(“关西并相”),勋望皆如“(北)斗”、“(泰)山”,受人崇仰。末句则对第六句进行解释,说,“关西并相”不仅同出一省,还都姓王(“琅琊与太原”皆是王氏的地望)。
  
  此诗字面意思,大略如此。只是,一会儿唐一会儿宋,一会儿陕西一会儿山东,读者搞不清他说的这些古今东西。当然,魏源作诗,不是作谜语,本意绝非如此迷离难辨。他的诗,在经历或听说过道光二十二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的人来说,明白如话。
  
  四月三十日,分管刑部的东阁大学士王鼎,暴毙于紫禁城的“直庐”。本来,他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因为,四天前,宣宗已准他“展假一月”(再修一个月的病假),在家休养,不必至阁办公。可他待不住,拖着病体,也要见皇帝一面。那时节,上班时间特早,天刚亮皇帝就接见臣僚,臣僚则须在更早的时间(约凌晨三、四点)到紫禁城内,等候皇帝召见。他就在候召的时候,死在办公室。其时,他七十五岁,又在病中(刚从黄河流域勘工回京,病是累出来的),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不好好休息绝对有害健康,他为何还要入宫呢?所奏何事,竟紧急到可以不顾性命?
  
  其实,没有人真正知道王鼎所奏何事。因为,奏摺不见了。而在奏摺不见之前,他到底怎么死的,也是疑案。官方说法是这样的。《宣宗实录》云,五月朔(初一日),太子太师大学士王鼎卒;署名卓秉恬撰《墓志》[3],云,四月戊申晦(三十日),薨于位。卒与薨,都是正常死亡的意思。民间说法不然。或云,他在“灯火青荧”之际,“自磬”[4];或云,“闭阁缢死”[5]。皆谓王鼎上吊自杀。高官因年老病重死在工作岗位,各界当无疑义。但若柄国大臣在办公室突然死亡,那就是件大事。今之大人,多不认同“愚忠”,若如此死了,不问可知,必系畏罪自杀。古人则有“尸谏”的玩法,怀揣一纸谏书,死在皇帝跟前,看你还忍不忍心拒绝我的建议。王鼎若是选择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去死,不问可知,他要“尸谏”。只是,谏什么呢?
  
  当时有两件大事。一是鸦片战争打输了,一是黄河发大水了。黄河,由王鼎亲自指挥救灾,挡住了洪峰。鸦片战争的败局,他挽不回,但他试图像救灾时不放弃河南省会一样,不放弃因鸦片战争而遭受仕途厄难的林则徐。其时,则徐被遣戍新疆。为了则徐,他曾与宣宗争辩,大意谓主战的则徐无罪,败绩的责任应由负责军事的“大帅”和从旁掣肘的“枢臣”来承担。显然,他的矛头指向穆彰阿。只是,宣宗不听他的,只教他回府好生将息。于是,生性秉直的王鼎豁出去了,写一分遗摺,痛陈主和者为汉奸,穆彰阿是汉奸之尤;主战派是栋梁,林则徐是国之大宝。揣着这分遗摺,他吊死在紫禁城中。临死,他或想象,宣宗展读这分遗摺,因痛失大臣而生发悲愤,随即罢黜奸尤,启用则徐这样的忠臣。也许,宣宗真要读到了遗摺,会如他所想。只是,宣宗没看到,甚至不知道有这分遗摺。
  
  军机处领班章京陈孚恩或非最早知道王鼎自杀消息的人,但他肯定是第一时间赶到命案现场并有权处置事务的高级官员。他看到了遗摺。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不是保护现场。而是拎起遗摺奔告穆彰阿,说,中堂您看,老王死了,他死了还不放过您。穆彰阿反应很快,说,首先把摺子毁了,其次,你连夜向军机大臣及各部院长官通报王鼎的死讯,就说突然死亡,别说自杀。小陈那及老穆?当下没想清楚,径直照办。于是,待到明晨,君臣都知道大学士王鼎昨晚突然死亡,虽然不幸,但毕竟他是七十五岁的高龄,也算符合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于是,皆无疑议,当天便给他加了一个“文恪”的谥号。“文”,一般是出身科第的大臣的专用字。“恪”不见于《谥法》,然据《诗经·商颂》:“执事有恪”;《尔雅·释诂》:“恪,敬也”;可以推知,这个字用来表彰大臣的敬业尽职。王鼎死于“直庐”,绝对是敬业尽职。按说,加了谥号,即已盖棺论定;悔了遗摺,即已冤沉大海。王鼎之死,实不应再起波澜。可这事怎么最终闹得满城风雨呢?
  
  王鼎不傻。他能想到宣宗会“览奏动容”,也能想到有人将“毁尸灭迹”(尸谏的尸),因此,他会在家中留一分底稿,并预先告诉儿子,一遇不测,当将奏稿上呈天子。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根本没将遗摺带在身上,而是赤条条去紫禁城自杀。因为这更符合大臣提交遗摺的习惯做法。清代大部分遗摺都是由大臣家属递交的。有的是亲笔预先写,有的是家属请人代作,开头几句话差不多都是“天恩未报,臣病垂危,伏枕哀鸣,仰祈圣鉴”。窃谓对于王鼎来说,自杀于宫中,遗疏于家内,是最适当的做法。这不仅是猜测。否则,魏源不会说“甘毁楹书”,而陈孚恩、张芾与王笃也不用结伴跑到王鼎家找他儿子“谈心”。陈、张已作介绍。王笃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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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2]
  [3] 此据陕西省蒲城县贾曲乡忽家村出土的王鼎墓志拓片,原碑藏县博物馆。而冯桂芬《显志堂稿》卷七《光禄大夫东阁大学士文恪王公墓志铭》与碑文全同;缪全荪《续碑传集》卷三《东阁大学士文恪王公墓志铭》亦署冯桂芬作(惟“二十有二年”误作“二十有四年”)。殆卓文是冯氏代作。
  
  [4]
  [5] 李岳瑞《春冰室野乘》卷上云:“自缢死”。孙衣言撰张芾《墓志铭》云:“缳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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