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写真 十一
笃（1791—1855），字宝珊，陕西韩城人，道光六年进士，官至布政使。他没什么名气，但是，他的祖父名气很大。其祖杰，字伟人，乾隆朝的“状元宰相”[1]，嘉庆初的当朝“首辅”（领班军机大臣），深得高宗、仁宗的信赖。最为人称引者，是他与和珅的一段对话（见《清史稿》本传）。一日，珅在军机房闲得无聊，拿他逗乐子，忽然抓住他手，说了一句，“何柔荑乃尔”？译成今语，若谓：相公啊，您的手怎生的如此柔嫩？按，“柔荑”二字出自《诗经》，形容美人的手。珅以此语调戏王杰，到底安什么心，吾人不得而知。然史载“杰体不逾中人”（个子矮）、“和霭近情”（性格好），或正是珅敢于如此不庄重对待他的原因。加之珅在当时权势烜赫，跟皇帝也能开几句玩笑，调戏一下同事，或亦习以为常。孰知这一回讨了个没趣，杰“正色曰：王杰手虽好，但不能要钱耳”。按，“要钱”，自是讽刺珅之贪贿。但在当时语境中，似另有一义，若谓：老夫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男生女相，又如何？老夫究是男子。您呢？身为鬚眉男子，却天生媚骨，以妇人女子之道贸取富贵。直白一点，就是说：你看我长得像0[2]，我却知你真的是0。不仅是0，您还正靠这个来钱呢。如此诠释，在今日或有歧视妇女及同性恋之嫌，但在当时，之二者本受歧视，故二人以此相戏，务欲将对方影射为“贱人”。一个回合下来，杰的反应更敏捷，笑骂间便将珅从外到里损了个够。因此，“和珅赧然”。
杰正色立朝，不为权贵所屈，故死後谥为“文端”。其祖如此，其孙如何混成了巴结权贵的“穆党”？详情不可考。反而有一段记载，谓笃在广东粮道任上，是林则徐的得力助手，受命“监销英吉利所缴烟土”，并尝组织粤省地痞（“游手精壮”）抵抗英军，而“人服其见机敏速”[3]。照常理，林、穆为政敌，王鼎则支持林反对穆，笃既受知于林，则应见恶于穆，最终，他却做了穆的爪牙，去对付林的知音。这个转换是怎么完成的，亦不可考。吾人只有忽略过程，讲一讲他与张芾、陈孚恩如何恫迫王鼎之子的事。
王鼎之子名沆，字小厓，时为翰林院编修[4]。他在陡闻父亲噩耗、旋遭恶人逼迫时的心事，最应表明。可惜文献无征，後人不知他当时的反应，更不知他当时的心情。吾人所知者，只是张芾、王笃到了他家，只一句话就逼他交出了遗摺，云：“此摺若上，必干盛怒，无论饰终之典，于君且不利焉”。这句话有两个意思。首先，沆若敢将遗摺交给宣宗，必惹得龙颜大怒。因为宣宗对林则徐正在气头上，令尊却以死相逼，强要宣宗对则徐回心转意，说不定宣宗犟劲发作，不仅不理则徐，更对令尊的“知人之明”产生怀疑，甚且对令尊与则徐之间的关系大致不满——是不是真有个“林党”啊？人死了，没办法教训你，但是，“饰终之典”我可以给你家减损（譬如，对王鼎不予谥不赐祭），你家子孙我也懒得降恩（譬如，不赏给王鼎之孙举人资格）。其次，更有甚者，宣宗极有可能对王氏兄弟（沆兄壔，也是翰林）恨及屋乌，不让他们在仕途取得更大的发展，所谓“于君且不利焉”。总而言之，你们家把皇帝惹急了，皇帝就不认你们是“高干”；正像那个笑话所说，斯大林对列宁夫人咆哮道：再跟我面前唧唧歪歪，我就宣布你不是列宁夫人。据说，沆就因为受了这通恫吓，“惑其言，悸匿不敢上（遗摺）”[5]。接下来，张、王取得遗摺，交给陈孚恩，由他改写成一分通常的遗摺，递给宣宗[6]。再接下来，如前所述，皇帝痛悼大臣，予谥赐祭，荫及子孙，云云不表。
以上所述王鼎“尸谏”及其遗摺的故事，取材于清人笔记。《清史稿》王鼎本传亦云：“（鼎）自草遗疏，劾大学士穆彰阿误国，闭户自缢，冀以尸谏。军机章京陈孚恩，穆彰阿党也；灭其疏，别具以闻。上疑其卒暴，命取原稿不得，于是优诏悯惜，赠太保，谥文恪，祀贤良祠”；看来，此事已成定论。但是，这个故事有没有可以质疑的地方呢？他人是否曾经质疑，鄙人不知道。惟知陈孚恩的侄孙就十分气愤的说：“《清史稿·列传》（按即谓王鼎本传），其于公（按谓孚恩）也，史官任意轻诋，竟尔摭拾说部以为词，而为识者所骇笑。它日全稿之订定固有待于时，而纰漏之处似不能为执笔者恕也”[7]。所谓“摭拾说部以为词”，即取材于清人笔记之意。前人区别正史野史，盖以官书私记为判。若说王鼎是“尸谏”，得有官书的证据才行；而官书要写一句王鼎“尸谏”，则必须有王鼎的遗摺才行；否则，光有尸，没有谏，故事讲不圆。现在看来，确实只有尸，没有谏。但官书草稿（《清史稿》有一“稿”字）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说王鼎行了“尸谏”，显然，不严谨。而在这个不严谨的前提下，竟又凿然指名陈孚恩“灭其疏，别具以闻”，则更可商搉。若後人将之当作正史，当作坚实不移的事实，则不免“为识者所骇笑”也。顺着这个逻辑，不得不说，孚恩後人的指控很有道理。
天可怜见，王鼎的遗摺，哪怕有只言片语流传下来，吾人亦不必趟这趟浑水。偏偏没有。那么，是不是得给陈孚恩乃至张芾、王笃乃至穆彰阿翻这个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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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杰为乾隆二十六年一甲一名进士；五十年，为军机大臣，明年，拜大学士。
[2] 0是今俗同性恋术语，指在性活动中所处地位类似于传统性关系中女方的地位。1，则是与0相对的另一个术语。
[3] 宗稷辰《王实夫墓志铭》，载缪荃孙编《续碑传集》卷？。
[4] 朱汝珍辑《词林辑略》道光二十年。
[5]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八下。
[6] 孙寰镜《栖霞阁野乘》卷上。
[7] 陈灨一《甘簃文集》卷七《清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先六伯祖子鹤公家传》。
杰正色立朝，不为权贵所屈，故死後谥为“文端”。其祖如此，其孙如何混成了巴结权贵的“穆党”？详情不可考。反而有一段记载，谓笃在广东粮道任上，是林则徐的得力助手，受命“监销英吉利所缴烟土”，并尝组织粤省地痞（“游手精壮”）抵抗英军，而“人服其见机敏速”[3]。照常理，林、穆为政敌，王鼎则支持林反对穆，笃既受知于林，则应见恶于穆，最终，他却做了穆的爪牙，去对付林的知音。这个转换是怎么完成的，亦不可考。吾人只有忽略过程，讲一讲他与张芾、陈孚恩如何恫迫王鼎之子的事。
王鼎之子名沆，字小厓，时为翰林院编修[4]。他在陡闻父亲噩耗、旋遭恶人逼迫时的心事，最应表明。可惜文献无征，後人不知他当时的反应，更不知他当时的心情。吾人所知者，只是张芾、王笃到了他家，只一句话就逼他交出了遗摺，云：“此摺若上，必干盛怒，无论饰终之典，于君且不利焉”。这句话有两个意思。首先，沆若敢将遗摺交给宣宗，必惹得龙颜大怒。因为宣宗对林则徐正在气头上，令尊却以死相逼，强要宣宗对则徐回心转意，说不定宣宗犟劲发作，不仅不理则徐，更对令尊的“知人之明”产生怀疑，甚且对令尊与则徐之间的关系大致不满——是不是真有个“林党”啊？人死了，没办法教训你，但是，“饰终之典”我可以给你家减损（譬如，对王鼎不予谥不赐祭），你家子孙我也懒得降恩（譬如，不赏给王鼎之孙举人资格）。其次，更有甚者，宣宗极有可能对王氏兄弟（沆兄壔，也是翰林）恨及屋乌，不让他们在仕途取得更大的发展，所谓“于君且不利焉”。总而言之，你们家把皇帝惹急了，皇帝就不认你们是“高干”；正像那个笑话所说，斯大林对列宁夫人咆哮道：再跟我面前唧唧歪歪，我就宣布你不是列宁夫人。据说，沆就因为受了这通恫吓，“惑其言，悸匿不敢上（遗摺）”[5]。接下来，张、王取得遗摺，交给陈孚恩，由他改写成一分通常的遗摺，递给宣宗[6]。再接下来，如前所述，皇帝痛悼大臣，予谥赐祭，荫及子孙，云云不表。
以上所述王鼎“尸谏”及其遗摺的故事，取材于清人笔记。《清史稿》王鼎本传亦云：“（鼎）自草遗疏，劾大学士穆彰阿误国，闭户自缢，冀以尸谏。军机章京陈孚恩，穆彰阿党也；灭其疏，别具以闻。上疑其卒暴，命取原稿不得，于是优诏悯惜，赠太保，谥文恪，祀贤良祠”；看来，此事已成定论。但是，这个故事有没有可以质疑的地方呢？他人是否曾经质疑，鄙人不知道。惟知陈孚恩的侄孙就十分气愤的说：“《清史稿·列传》（按即谓王鼎本传），其于公（按谓孚恩）也，史官任意轻诋，竟尔摭拾说部以为词，而为识者所骇笑。它日全稿之订定固有待于时，而纰漏之处似不能为执笔者恕也”[7]。所谓“摭拾说部以为词”，即取材于清人笔记之意。前人区别正史野史，盖以官书私记为判。若说王鼎是“尸谏”，得有官书的证据才行；而官书要写一句王鼎“尸谏”，则必须有王鼎的遗摺才行；否则，光有尸，没有谏，故事讲不圆。现在看来，确实只有尸，没有谏。但官书草稿（《清史稿》有一“稿”字）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说王鼎行了“尸谏”，显然，不严谨。而在这个不严谨的前提下，竟又凿然指名陈孚恩“灭其疏，别具以闻”，则更可商搉。若後人将之当作正史，当作坚实不移的事实，则不免“为识者所骇笑”也。顺着这个逻辑，不得不说，孚恩後人的指控很有道理。
天可怜见，王鼎的遗摺，哪怕有只言片语流传下来，吾人亦不必趟这趟浑水。偏偏没有。那么，是不是得给陈孚恩乃至张芾、王笃乃至穆彰阿翻这个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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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杰为乾隆二十六年一甲一名进士；五十年，为军机大臣，明年，拜大学士。
[2] 0是今俗同性恋术语，指在性活动中所处地位类似于传统性关系中女方的地位。1，则是与0相对的另一个术语。
[3] 宗稷辰《王实夫墓志铭》，载缪荃孙编《续碑传集》卷？。
[4] 朱汝珍辑《词林辑略》道光二十年。
[5]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八下。
[6] 孙寰镜《栖霞阁野乘》卷上。
[7] 陈灨一《甘簃文集》卷七《清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先六伯祖子鹤公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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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彰阿写真 十一
- 谭伯牛
- 2007-09-08 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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