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令狐(三)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发表时间:2007-10-12 23:57

  十三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王秩庶在衙院接到自己的贬降诏书之后,回到自己府邸。南逃陪都的诸臣,只有原来在旧都是从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暂时居住这样府邸。现在朝廷贬降诏书下来,不几日便有人来办理交接了。他历任清要之职,又爱惜羽毛,所以当了十三年的官,并没有什么积蓄。顶着戊戌科状元的声名,偶尔为人写碑诔、点木主换来的银子,也多购买了古籍善本。京城失陷的时候,人有两条腿,书却没有,自然付之一炬。现在府上除了自己刚刚行了冠礼的儿子王思君,还有一位跟随了他十三年的老奴,名唤何奈,若不是亏的他,当日能不能逃离京师,都要另说了。
  王秩庶想着自己原不能给何奈多少好处,现在贬降成了芝麻绿豆的小官,去的又是蛮风瘴雨的所在,该当好好的安置,不能再让他跟着自己吃苦了。他把这层意思和何奈一说,何奈便跪了下来,何奈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口中只说,老爷不要我了么,老爷是不是嫌弃老奴老了,不中用了。说着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了起来。这一哭,正把王秩庶弄的手足无措,他的儿子王思君从学馆回来了。
  王思君今年刚满十三,长的眉眼像他死去的娘,身材却同样年龄的孩子高大,站立时像一杆标枪,走动时像一股风,他生来早慧,又极是好学,王秩庶也舍得为他找上好的师傅教训他,到如今已经有上千卷的书烂在肚子里头。知道了事情原委之后,便说,父亲大人都七十有三了,还去那么偏远的所在当劳什子官,还不如直接告老。
  王秩庶向自己的儿子解释,正因为这官又小,又偏僻,所以吏部才一直找不到人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不该有什么远近之别。他如果不去,那那里的百姓就不能沐浴王化。百姓如果不能沐浴王化,又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一个君子,又怎么忍心看着百姓变成禽兽呢。京城失陷,说起来,也是因为朝廷对灾民不够体恤,官员又纷纷逃离自己的辖区造成的。
  王思君恭恭敬敬地听,听完了,说父亲大人教诲的是,只是朝廷的衮衮诸公,在乎的是自己身上袍服的禽兽。父亲大人的道理,他们怕是不听的。
  王秩庶正色道:“这是圣人之道,天地之正道,他们不听,那是他们,你可是我的儿子。”只是这样说话的时候,看着儿子不以为然的神情,到底叹了一口气。

  去国离京,路上非止一日,越往南走,地气越是暖和。自从南都立基以来,有不少的州府徘徊观望,因此沿途驿站的供应不比太平时节周到。
  王秩庶和自己的儿子还有老奴何奈三人,从花团锦簇的春天一直走到万木萧瑟的秋天。堪堪将近蒙自县了,王思君手捧着一路上也不知道翻了多少遍建阳书坊四色套印的云贵舆图,告诉父亲在穿过一处狭长的“五云”之谷,去到了一个叫做“平安”小镇,再越过一个龙场驿之后,前行三十余里,便能进入蒙自县界之内。
  一路都是山道,照着王秩庶的本意,请不起轿夫也要请个引路的人,王思君一路走来,对云贵舆图的标示越来越信服,不乐意花上这样一笔钱,便打包票说,便是背着也要把父亲背出山谷。只是这一路下来,背着王秩庶的却是老奴何奈。
  好不容易来到谷口,看见谷口前立着一个石碑,王秩庶道:“五云之谷,这名字倒有点雅致,也不晓得为什么这样叫。”
  石碑说话了,“我不是本地的,也不晓得。”倒把三个人吓唬住了。
  稍停见一个男子提着裤带从石碑后面转出来。王思君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道:“你可真会挑地方?”
  那男子三十上下,身后背着货担,一手还摇着拨浪鼓,显见是一个走乡串镇的小货郎,他辩解道这荒山野岭,那会有什么茅房,再则这里的树都太矮了,没法子,谁让这石碑立的高。
  听着货郎一说,三人往整个山谷望去,发现整个山谷的树木,不论年轮,都高不到膝盖处。后来三人到了平安小镇才晓得,这五云之谷所谓的五云,其实是最厉害瘴气的别称,又叫做五色雾。南方云贵的瘴气,轻一等的,无非是毒虫身上散发出来的毒气。有所谓的“黑蛙瘴”“蜈蚣瘴”“黄鳝瘴”“长虫瘴”。更有一种“仙女瘴”,那是幽灵鬼怪前生怨念累积而成的毒气。这类毒物,伏在地下,年深日久,成为精怪,吐出来的气,便是瘴气。气如烟云,散布空中,呈不同颜色:黑色之雾最毒,中人必死;五色雾,多现于日出日没时,其毒次于黑雾;白雾是最常见的,毒最轻。
  那货郎自我介绍,自己名字叫做季胜,是专门买各种各样的镜子。
  王秩庶觉得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却一直想不起来。季胜说再不走,很快就天黑了,又说多一个人走也壮胆,希望大家一起结伴同行。
  山谷甚是狭长,四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也看不到尽头。季胜看着何奈背负着王秩庶,累的不行。便提议由他来背,王秩庶连说,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可是看着何奈汗流浃背,气力不支的情形,到底还是下来了。
  季胜把自己的货担解下来,背上王秩庶。王思君马上抢过货郎的货担,又要过拨浪鼓,放怀的在四静的山谷喊道:“买镜子喽。买镜子喽。”,一边喊着,一边从货郎的货担中掏出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来询问季胜,季胜知无不言,这小小货担里头居然应有尽有,除了女子梳妆用的菱花镜、缠枝牡丹纹镜之外,还有各种家居的装饰镜子,诸如龙虎镜、神兽镜等等,又有悬挂在门首专门用来驱魔辟邪的镜子,不一而足。一直到四人走出了五云之谷,王思君还没有掏尽货担中的镜子。王秩庶心里默数了一下,这小小的货担之中,至少藏了将近一百多枚镜子,而且每一枚都没有重样的,心中疑云大起。
  出了谷口,天星微现,天色将晚。季胜放下王秩庶,说自己要去的是另一个小镇,和王秩庶不同路,就在这里分手了。
  王秩庶看着季胜转身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跑上去,从胸口掏出一块碎银,放在季胜的手上。季胜连说不用不用。两人推让了老半天。季胜说道,居然盛情难却,我就收下了,不过呢,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送王秩庶一面镜子。
  王秩庶笑了,说自己垂垂老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死了,还照什么镜子。
  季胜笑道,你这也小看了镜子,一面的好的镜子,不唯可以整衣冠,还可以正人心。
  王秩庶道,世上要有这样的镜子就好了。这世界的坏人就可以少了许多。
  季胜笑容更胜,道:“老先生又怎么知道世间没有这样的镜子,不瞒老先生说,但凡是在这世上有过的镜子,没有我货担里头没有的。”
  王秩庶听他这话说的蹊跷,听着季胜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越来越像是自己深交多年的某位好友,这种深交是源于一种同过患难,共过甘苦而形成的一种幽渺的默契之感,然而怎么努力的想,拼命的想,脑子好像越来越接近答案了,却偏偏还是想不起来。
  王秩庶无法解释这种感觉,非常的想留住这种感觉,就像想留住一瓶刚刚进入肚子之中美酒的滋味。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曾经看过东晋葛洪《西京杂记》的一书中,卷三记载秦始皇拥有一面宝鉴,能见人肝胆,名为“照胆镜”。书上是这样说的“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洞明。人宜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即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于是,王秩庶便问季胜世间有没有这样的镜子。
  季胜说,有倒是有,不过不是方镜,而是一面圆镜。这种镜子是大凶的镜子,被照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前朝的大将军黄怿便是丧命在“照胆镜”之下(9),不看也罢。
  王秩庶又说起自己上了年纪,难以入睡,不知道世间有没有一面能让人轻易进入梦乡的镜子,季胜道,那是梦游镜(10),你不早就照过了,对你没有什么用处。
  王秩庶发现自己的一颗心突然分成了两块,一块大点其头,深以为然。另一块则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用过这样一面镜子。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烦躁,勉强按捺住心神,继续问道,我听说天下万物变老后,时间一长久,就会有了灵性和神通,它们的精魄会化成人形去迷惑人,据说有一种镜子叫做照妖镜,一照之下,便会让各种妖异显露原形。
  季胜又摇了摇头,笑道:“老先生,难道以为我是妖怪。”
  王秩庶拍了一下额头,道:“我想起来了,以前有个瞎眼的和尚骗我,说有一种法器叫做“业镜”,可以照摄三界众生的善恶。”
  “这面镜子现在悬挂在天帝之宫,原是如来协力天主帝释所制作的,可以显示出生死轮回的种种“业相”,能尽见世间人之所作,随其善恶而福祸之。轮照四洲,每岁正、五、九月,正在南洲,现在正当其时,如果贸然取下,则天下善恶失纪,世间永无宁日。老先生,不是我对你诸般推搪,我看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镜子吧,也罢,我给你一面镜子,唤作心意镜,但凡你心之所想,意之所愿,生人千里可致,死人魂魄可招,所以有人叫他千里镜,又有人叫他招魂镜,这种镜子寿命只有一次,用过之后便不能再用,所以在用之前,一定要三思三思再三思啊。”
  说到这一处,季胜递给王秩庶一面用布包裹住的小镜子。  
  王秩庶拿着一面镜子回到自己的儿子跟前,说,我和那个货郎多说了一会儿话,没想到又耽搁了半个多时辰,赶紧赶路吧,再晚一点天就全黑了。
  王思君露出好奇的表情,说道,父亲大人,你去和货郎说话了?你明明就站在我身边没动过啊。
  王秩庶默然将小镜子放入自己的怀中,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道:我的儿啊,看来父亲真的是老朽了,昏聩了,糊涂了。



  三人又走了三四里的路,居然一路平顺的进入平安镇,镇子不大,不过几百户人家,正因为镇上的人太少,居然找不到一家旅馆,敲了十几户人家的门,才有一位会说官话,告诉他们,镇子的城隍庙之旁,有个唤作蒋四郎蒋检阅的,开了一家“清乐茶馆”,就是这个镇子上唯一的一家旅馆。那人说完,提着灯笼往他们脸上一照,“砰”的一声,直接把门关上。气得王思君握起拳头要擂门,老奴何奈忙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连声道:“小公子,穷乡僻壤,人生地不熟,别招惹出事情来。
  乡下人睡的早,天一黑,一点灯火也没有,狗叫声倒是特别响亮,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三人好不容易找到清平茶馆的时候,拍了好久的门板,才见一个人睡眼惺忪的出来,也没打灯笼,看也不看他们就直接将他们把茶馆楼上的客房中带。那人拉着三人进了一间有十几张房的阔大客房,打着哈欠说,一晚一百文,客官自便。王思君拦住那人,问,难道没有单人房。那人头也不抬,我们这里只有男房、女房,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单人房。要住就住,不住滚蛋。说完不再理会诸人,自顾走了。
  老奴何奈拿着火折子点亮桌面上油灯,王思君临睡前着实把整个小镇的人大骂特骂,王秩庶除了安抚儿子一通民风如此,不必放在心上的话,在蚊帐里头,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从怀中掏出来的镜子,一面被布紧紧包裹的镜子。
  一直等到儿子和老奴两人沉沉睡去,在深夜里,王秩庶问自己,问自己的一颗心,活了七十三岁,心之所想,意之所愿,他最想见的那个人是谁呢。
  王秩庶终于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包裹在镜子上的布。
  打开,不断的打开,打开树立在面前千条万条的轻纱,现在,他身之所处是一个没有上下前后左右的空间,轻纱像一条白雾一样,有时候飘起来,温柔的缠绕在他的身上,他试着往前走去,脚下,并不是虚空。在千条万条轻纱之内,有一盏如豆的微光,这微光有时候微弱到渺不可见,可是又很快的恢复旧有的光芒。这光,就像一只轻招的小手,柔声、低语、有情,就好像在招呼他,过来吧。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而也许并没有走多久,时间在这样的空间,仿佛失去了意义。追着这光,要见着这光照,一时以为近了,其实是远了,一时以为远了,其实,是近。
  然后,最后,轻纱之中,这光照中显现出一个人打坐的背影,再近一些,是一个道士,终于掀开了最后一道轻纱,在他面前端坐在床榻上打坐的是一位闭目低垂的女道士,是一个女人,一个激起他生命最热烈火焰的女人。
  他来到了她的面前,轻手轻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三年了,十三年后,我的猫儿啊,我怎么还能相见,今生今世我还能见你。
  他不敢说话,不敢伸出手去,怕着这是一个梦,怕轻轻一动,要惊醒自己的梦,打碎了自己的梦。他是那么的懦弱,甚至不敢哭,哭出声来,只由着他的眼泪一点一滴地缓缓从眼眶中滑出来,无声息的滑出来,宽宽缓缓的滑出来。
  那个女道士一直闭着眼睛,睫毛跳动个不停。王秩庶看见她的眼泪一滴滚下来,一串滚下来,这些眼泪一滚到床榻上,变成了雪白色的珠子,在床榻间叮叮咚咚地跳响。
  那女道士闭着眼睛缓缓地伸出手,双手,伸出来,摸在了王秩庶的衣领上,抓住了胡子,最后抚摸到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整张脸。
  “你终于还是来了。”
  “猫儿,是我啊,我是你的夫子啊,王秩庶像个孩子一样,整个人仆倒在女道士的怀中。
  “夫子啊夫子,我是猫儿,是你的李鱼,是你的绿漪,是你的青荷,是你妹妹啊。”
  “薛猫,那我是谁,我又是谁。”
  “你是我哥哥,为了我,历劫无穷的哥哥啊,你是在千荷图中那个男子,你是陈东,是杜如原,是商无量。”
  “猫儿,你说的话,我都不懂了,我都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的事情,我今天一样一样的和你说明白,你要听,仔细听,听了,要记住,记在心。我们已经错过了很多次,以后也还有很多次会错过,因为我们的罪孽,实在是太大,大的不是世间万物所造的一切孽所能承载的。我们历劫无穷,之所以还能一直在一起,是因为有时候我忘记了,你便用心记住,有时候你忘记了,我却能提点你,我们但凡在人世间相遇见,并不是缘分,是天地间最大的罪孽。”
  “我不明白。猫儿,我不想听,我只想好好看着你,好好和你说话,我们的孩子都大了,十三岁了,又聪明又伶俐……”
  “你要听,一定要记住,如果我们彼此都忘记了,就再也不能再一起了。你可知晓我为了和你在一起,要在这里静坐多少年,要等到你以后再转生,再动念到我时节,我们才能再相遇。你可知晓,我每回见你,这一滴眼泪滚出来,便是我一年的修行。你可知晓,我们即便在尘世间遇见,也相隔有如参与商。哥哥,我的哥哥。”
  王秩庶捻起了床榻之上的珠子,这珠子到了他手上,便化成再真切不过的一滴泪水。
  女道士也捻起一颗颗珠子,一颗颗塞在了王秩庶的嘴中,示意他服下去。
  “你的心里有了这些泪,希望你能记得我再牢一下,更牢一下,我怕,哥哥,我好怕你忘记我,你若是忘记我,我们便再不能相见,我便是世间最孤零零不过的一个人。”
  “这些可都是你的修行啊!!!”
  “哥哥为了我,好几次连天上都不再回去,我这些些的眼泪又算得了什么。哥哥是这世间的真男子,总是千回百回记住我的好。妹妹我却不像样,记住的却总是哥哥的不好,只有回到了这里,才明白。你的好,做妹妹的前生今生未来世,总是报答不尽。”
  “猫儿啊,我是越听越不明白,你是谁,我是谁,我们又是谁?”
  “哥哥是读书人,总是只迷信书,总归是相信字,你可知晓,这千纱殿上的每一条白纱,其实是世间的一本书,一本记录我们故事的书。”
  说到这一处,女道士站起来,往空中一招手,一条轻纱便来到了她的手上,这轻纱在一凑到灯光下,便显现出一种文字来,王秩庶看的仔细,正是他曾在扶桑人吉田雅志当清客时节看到过的扶桑文字,但却不能明白这文字的意思。
  “这本书,叫做《古事纪》,是扶桑人太安麻吕用“万叶假名”编纂的,讲的是天地开辟,有一对兄妹,受了天神的命,拿着天神赐给的一枝天之琼矛,于无边际的茫茫海上,造一个漂浮的国。”女道士用着期待的眼神用着宽缓的语气讲述——这一对兄妹,哥哥名叫伊耶那歧命,妹妹名叫伊耶那美命,他们立在天之浮桥上,放下琼矛去,将海水骨碌骨碌的搅动。提起琼矛来,从矛头滴下的海水积累而成一岛。
  王秩庶听到这一处,忍不住要说荒诞,只是看着女道士的神情极是庄重,动了动唇角,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女道士道:“妹妹说的这些事情,原不是人情,而是天道,哥哥在尘世沉沦的太久,要当用心,切切。”她继续说下去——
  那二神降到岛上,建立天之御柱,造成八寻殿。建成之后,哥哥问妹妹,“你的身子是如何长成的?”妹妹回答,“我的身子都已长成,但有一处未合。”哥哥便说,“我的身子都已长成,但有一处多余。想以我所余处填塞你的未合处。产生国土,如何?”。妹妹答允了,哥哥便说,“若这般,我和你绕着天之御柱走去,相遇而行房事。”于是,兄妹有了约定,这约定,是天定,是前定。于是兄妹二神,绕着天之御柱,一个从右转,一个从左转。妹妹到底心急了,先说话了,“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哥哥听到了,应声说:“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各自说了之后,伊耶那歧命乃对他的妹子说道:“女人先说,不好。”然后行闺房之事,生子水蛭子。水蛭子长大到了三岁,脚犹不能在地面站立,是不好。兄妹二人将这个孩子置芦舟中,任着水流去,抛弃了自己孩子。
  兄妹二神回去问天神,天神告示他们:“这总是女子说话在前,所生之子皆不良。可回去再说。”于是兄妹二神回去,仍如前次绕天之御柱而走。于是哥哥先说道: “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
  随后妹妹说道: “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这样说了之后,复会合,交媾之后而生下扶桑诸岛。
  王秩庶对这种怪力乱神的故事向来不喜欢,如果不是眼前说话的是薛猫,怕是早拂袖而去,当下道“上古之事实在是太飘渺了,难以让人相信。”
  “我不是要你信天信命信前定,我是要哥哥信我。”女道士叹了口气,道:“信我说的每一句,我今天和你说的一句话,每一件事,都不是没有来由的。其实你读的圣贤之书里头,上古三皇五帝的事情,记载的还少么,每样看起来,论起人情,都是不真。”
  “看起来都不真,如何让人信服。其实圣贤书讲这些故事,都是有道理,讲的是仁,是善,这才是真义。”
  “嗨,我待问你,哥哥今天遇见多少事,样样记住么?”
  “猫儿,我虽然老了,记性还是不差的。”
  “那这些事,你如果不用心,不写下来,你能记住一年两年还是十年。若是让你记述自己的一生行事,你照着想的起来的事情记,你又能记住几件?所谓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当身之事,或见或闻,万不识一。上古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你若是记下来的,便是最紧要最真切不过的事情。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可是啊,我的哥哥,每一件事情能流传三四千年,如果不是最最紧要的事情,又怎么会有人用心的去记,一个人记还怕忘了,才有那么多的人,拼了命要写在龟甲钟鼎竹简纸张之上。是亿万人合力同心要去记住的事,你怎么竟敢指认它是假的呢?”
  “猫儿,我还是不晓得你到底要说什么?”
  “哥哥,我不要求你别的,只要求你用心听,用心记。”女道士说到这里,又是一招手,换来一条新的白纱,这一会却是汉字,倒不需女道士解说,王秩庶抢过去默默的看了起来。这是唐代李冗所著《独异志》。女道士伸出手指,指着卷三的所在,讲的是女娲和伏羲的故事——
  昔宇宙初开时,有女娲、伏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两人商议为夫妻,又自羞耻。兄妹两人于是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上天,决定用占卜的方式来决定,他们各自点起了篝火,发下大愿心,说:“上天如果要让地上有人,要让我兄妹二人结为夫妻,就让两堆火的烟合为一股吧;若不同意我们结为夫妻,就让两堆火的烟分开吧。”两股浓云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兄妹于是为了繁衍人民,开始交合,因为感到羞耻,哥哥伏羲用草编织的扇子派上了用场,用来遮住彼此交合时候的表情。
  看完了这个故事之后,女道士也不多说,又招过一条白纱,告诉王秩庶,这是以色列人以希伯来文字讲述的故事,开篇便是创世纪,讲的原罪,人间最大的罪,不会有比兄妹交合更大的罪——
  上帝在东方造了一个伊甸园里,并给里面配上了许多种活物。上帝造了亚当,让他一个在园中看管上帝创造的活物,为了不让亚当孤单,上帝在亚当睡觉的时候,取下他的一根肋骨,用这根骨头造了夏娃,这样夏娃便成了亚当的妻子。
  王秩庶听到了这里,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个故事虽是创世,却和兄妹不相干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待问你,男女骨架相同,你可曾听说世间那个男子比女子多出一根骨头来着。”
  “这个……”
  女道士说道:“男人确实比女子多出一块骨头出来,不过这块骨头太小的时候没有,太老的时候也没有,没有遇见女人的时候也不会有。实则亚当和夏娃都是上帝所亲造,他们两人若不是兄妹又是什么?”
  一条条白纱次第来到王秩庶的手上,梵文苏美尔文拉丁文等等,举凡世间所有的创世文字,都在王秩庶手上过了一遍。女道士道:“你看,这世间万邦多国,明知道这是世间最大的罪,却不敢不写,不得不记录下来,记录下我们的故事。你现在还想问我们是谁么?”
  “你是说创世的是我们?”
  “创世的不是我们,我们只是造人,造人出来看管人间万种千般的活物。我们既然受了命要造人,便要承担这人间最大的罪。这罪,不是前生今世未来世所能消弭的。这罪,妹妹我原是不在乎,乐意担当的。只是历经无穷劫难,转生无量数次,哥哥却总还是太在意,总是一次又一次选择了忘记。”


  当王秩庶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像一根干枯的木头,每次的呼吸都是那么的痛苦,以至于想不起任何事,他只知道,隐隐约约的知道,有些事,一定不能忘记,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的眼睛睁开的越来越大,所知道的就越来越少。高烧让他虚弱,越来越虚弱。有一刻,他甚至看见自己的魂魄脱体,站在他的床头之前,注视的他。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想到了人终究是要死的,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情又平顺了,于是整个身体的所有感官恢复了过来,感到了层层叠叠激烈的痛,从皮肤痛到五脏,这痛又再从五脏倒逼了回来。
  王秩庶又活过来了。他的儿子和老奴何奈都脸色憔悴的站在床头看着他,看来,他们也经历过了一场大病。王思君告诉他,他们三人都中了瘴气,五云之谷虽然开辟道路,但是便是本地人,也只能在日中的时候抓紧时间通过。他们三人居然在染了病之后,都能不死,已经是奇迹了。正说话间,清乐茶馆的店主蒋四郎也走了进来,抱怨个不停,说什么路不好走,偏偏走那条阎王路。又说要是那天他打着灯,看见他们的脸色,打死也不让他们进来。然而蒋四郎抱怨归抱怨,依旧还是端上盆开水,嘱咐王思君二人,要常常为王秩庶开窗、洗换衣服,翻背按摩。
  等到王秩庶将次病好的时候,王思君又中了风寒,勾引出了旧病,继续生起病来。
  王秩庶问过蒋四郎,从他口中了解到,这个平安镇僻处边陲,住的都是本地人,本地人都习惯了这边的水土,因此即便中了瘴气,药店也有特效药,但这个特效药却只对本地人有效果。如果是外地人,却要往龙场驿去,找那里的驿长,只有驿长才备有适合外地人服用的“祛瘴丸”,这种祛瘴丸选用名贵药材炮制,一丸论起市价约值白银十两。
  王秩庶大喜,便说自己正是朝廷上任的官员。蒋四郎一翻白眼,说道,那个朝廷,现在这里是三不管,又说,你既然做了官,怎么不晓事,现在又不是清平时节,那个驿站的驿长一年前就说驿站再不属于朝廷了,只属于他自己。朝廷也已经一年不给他开支了。他整天就靠砍驿站的竹子营生。你要向他拿药,我看,难。 (11)
  王思君的病又拖了两天,且喜少年人的身体恢复的快,没想到老奴何奈又病倒了。王秩庶问计于蒋四郎,蒋四郎大摇其头,道,染上了瘴气就是这样,反反复复,你以为好的时节,很快又不好了。总之自求多福,只要你们不死在我的店里头,我就阿弥陀佛了。
  王思君四书五经全忘记的破口大骂,蒋四郎也不生气,道:“小哥嫌我说话难听是吧,那就滚蛋,实话说与你听,这平安镇,一年倒上倒毙的也有十几条人命,你们是运气,投宿到我这里来,你若是出门去,看这个小镇,那一家收容你。我可告诉你们,你们若是丧命时节,身上最好有些银两,我可以为你们买几块好板,找块好地,好好埋了,若没有,拿我就直接拖你们到街上去,让狗吃了。
  王秩庶听着心中一冷,摸了摸身上的包裹,银两已经不多了。便问到,他们去蒙自县,尚有几天路程。蒋四郎道,也就四天,又说,若是你们到了蒙自县,却又不同,染上瘴气的人,只要到了那里,有病也变成没病了。就是怕你们熬不过去这四天路程,全是山路,有马也只能牵着走。
  王秩庶与老奴何奈商议,商议来商议去,他自己又病倒了。这一回才咬咬牙,决定只要三个人一起病好,就马上赶路,再这么下去,等来怕只是一个大大的“死”字。


  王秩庶病将好未好的时候,这间清乐茶馆住进了一位新的客人,这位客人端坐在他的床前,饶有兴味的看着王秩庶的醒来。
  “是你。”
  “十三年没见了,我的夫子。”
  “十三年了。”王秩庶突然若有感悟的说道:“看来是我运数穷了,运命终了。”
  “夫子这等说,那我岂不是不详之人。夫子的素志、素心、素行,难道就这么点的挫折就看破了。”
  “君子有三畏啊: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前朝有一个叫做王安石的,他倒是什么都不怕。也是一代儒宗,你怕什么。”  
  “他所学不纯,晚師瞿聃。掩迹孔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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