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眉间尺发表时间:2008-04-05 21:49


当“清明”这一节气在今年正式作为一个传统节日固定下来时,它的传统地位与意义无疑被放大了数倍,在今年这一天出行祭扫的人远远超过了以往。清明时节不免让我想起了在上海的外祖父,他已经好几年不曾回家乡到外祖母的坟前祭扫了,自从某天他不慎摔断了肋骨卧床之后。年岁大的人经不起伤筋动骨,即便复原后身体也每况愈下,自此他每年清明时节从上海回宁波老家祭扫外祖母坟墓的惯例也被迫停止了。

我脑海中外祖母的形象只停留在外祖父卧室里悬挂的那幅遗像,在我婴孩时便已故去的外祖母一直被外祖父念叨在嘴边,我或许无从理解这种情感的持久维系但却也不免被感动。在母亲与外祖父的嘴里的外祖母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随外祖父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滩,经历了诸多磨难撑起一个有六个儿女的家庭(其中一个不夭折)。相比外祖母的坚强,外祖父则是一个老实本份、胆小谨慎的人,从家乡跑到上海学药材生意,从小便在一家沪上颇具名声的大药材行当学徒,当时同门的还有船王包玉刚的哥哥包玉书。每每在上海听他聊起当年的泛黄时光,他的精神气便好了许多,说完当年和包玉刚兄弟两一起学自行车的趣事,然后便叹口气喝一口老酒。

当师兄弟再次聚首时彼此都已白首,相逢也只是寒暄一番,相隔多年物是人非,孩提时的情谊又如何重提得起来。所有的资本家的起初也都只是如我外祖父年少时这般的学徒,一边打着杂一边遭受师父的责骂,只是最终随着命运的指引走上不同的叉路。人们说命运使然,热衷于研究奇门遁甲的父亲说,命运就是一种定数,它被各种各样的偶然因素决定成了必然,诸如人的生辰、气候、环境,间而影响到性格,然后被各种因素的分支汇聚成一条命运的河流,朝着既定的入海口奔腾而去。命运有时候忘记提携你一下,但有时候也会帮你一把,外祖父在解放前没有跑路去香港,最终他的命运走向便与包氏兄弟的命运走向截然不同。原本作为他的家族在家乡也应属地主,然而由于他们家庭人丁兴旺,六兄弟在解放前分了家,最终划归单人的土地数够不上地主成份,这在当年也实属幸运。

外祖母的娘家在当年尚属殷实,与外祖父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在许给外祖父后便随着一同来到上海,起先在家里养娃持家。外祖母办事历练,遇事不慌,能挑大梁,虽然在当时并不需要她出外赚钱,但操持一份有这么多张嘴的家务实际并不比出门赚钱轻松。我凭着母亲与外祖父母口中说来的只言片语,慢慢勾勒出一个如《上海一家人》里“若男”似的女性形象。解放前夕兵荒马乱,世道越发的艰难,而外祖父恰又失业,整个家仿佛被愁云所笼罩。外祖父只能在家唉声叹气,长久以来外祖父的叹气声就象是他的一个符号,总是伴随着他,有事无事他都爱叹上一叹。按理说这样的悲观情绪于身心是不利的,然而当强干的外祖母离去后外祖父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这或许也是命运使然吧。

伴着外祖父的叹息声,外祖母出门去找工作,找了份拉灯芯绒的活,计件给工资。那个时候的灯芯绒面料的全是手工划拉出的,她很能吃苦,没日没夜的干,家里毕竟不能没有收入。钱赚得不少,苦也吃得不少,不过因为这份活计,让一家人渡过了难关。解放之后情形好转了许多,外祖母的妹妹当年离家投奔了革命队伍打游击,解放后随部队来到了上海,姐妹俩在上海得以重逢,外祖父也重新有了工作,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生活的坎一个之后还有一个,文革时被戴上高帽子的外祖父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侮辱,哪怕是解放前,他的几近崩溃,开始寻思着自杀的念头,但却被外祖母的一句话给掐灭了,“一个男人家还能有什么顶不过的。”生活就是这样折腾人,命运也就喜欢这样折磨人,最终还是挺过来了。母亲在家里是老幺,最受外祖母的痛爱,母亲是老三届,当年离开外祖母回到家乡插队,外祖母时时挂念着,直到她弥留之际她还对外祖父说最放心不下留开上海安家的母亲。母亲说当年她赶去上海看望外祖母时,外祖母还说要是能再多活些日子就好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女人至死仍保持着旺盛的求生欲,可是命运却不愿意妥协给她一个机会。

这个女人一直就生活在中国最糟的一个时期,在她离开我们之后生活的轨迹开始发生了变化,外祖父也得以在退休后做起了药材生意,生活也日渐宽裕,他常常会独自一人哀叹她苦了一辈子却没能赶上后来的好日子。外祖父的性格有不少缺点,甚至还有些懦弱的成份,但他始终是个善良的人,他始终记着外祖母的好,每次我去上海他会叨叨地提到外祖母,我看见他在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小纸,上面是他为亡妻写的一首诗,我并不懂诗的平平仄仄,但我看得出这首诗的用心,并非那么简单的打油诗。很多年他一直念叨着她,我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爱情或是亲情,其实并不重要,几十年的惦念难倒不比什么情更厚重。

清明又到了,外祖父依旧不能来,我想他会在上海的家中对着那张像片祭扫的。



仅以此文献给我脑海中勾勒的外祖母



眉间尺

农历戊子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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