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往事•之一----藏族人家(上)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聊胜于无聊发表时间:2008-04-17 09:50
认识格桑的时候他刚从民院毕业。实际上,是我老婆先认识格桑的老婆康娜梅朵,她俩是同一个系统的同事,我老婆在区委任职,康娜在市委任职,有一天老婆说她认识了一个藏族朋友,想请他们来家里玩,我说好啊。然后康娜就带着准老公格桑一起来了。

那是1984年春天的某个日子,我们第一次聚会在区委我们那间十平米、还用纸糊窗户的房间里。格桑是个出生于北京的、四川巴塘人,按拉萨人的划分,属于康巴人,当然也属于红色贵族后裔。格桑的爸爸妈妈都是十八军的老革命,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任职于一家中央机构驻拉萨的记者站,是十四世达赖50年代进京会晤毛泽东时的随行摄影师,康娜的父亲是十四世达赖进京时的随行翻译;两人虽然未必是指腹为婚,但也算得上是世家结亲,不过因为两人是同班同学,而且刚从学校毕业,所以还没有举办婚礼,只是准夫妻。

格桑遗传了父亲康巴人高大魁梧的体格,因为从小与汉人接触多,所以见面之下虽然还保留着学生时代不善言辞的拘谨,但我们很快就聊开了。相反,康娜显得很害羞,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很客气,虽然两个女人之间也能找到一些关于话题,但是,当我得知格桑在宗教系统任职后,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几乎所有的话题都围绕格桑的工作展开了。我当时就对康娜和老婆说,虽然是你俩先认识的,说不定最后我和格桑成了好朋友。

不久之后,出于礼节,我们受到邀请去格桑和康娜家做客。因为他俩还没正式结婚,此时都与父母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先是去了格桑家做客,过些日子才去康娜家作客。那是一个周末,我们第一次去藏族人家做客,完全不识礼数,商量了半天也不知道带点什么见面礼好。来接我们的格桑一下就打消了我们的顾虑,他说啥也不用带,家里人很开明的,主要是想让你们认个门,以后有什么事,在拉萨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我不记得有没有带礼物,我们就跟着格桑出发了。

格桑家住他父亲单位分的小院里,因为是最早的中央机构,而且又是高干,所以差不多家家都是单独的小院。进门之后,中间是一大块空地,种着毛桃树,养了不少花,空地两头各有一大套房子,前面那套有客厅、卧室和厨房,后面那套的两层小楼,带客厅和他父母的卧室。我没想到格桑家里会有那么多人,一进院子就看到有人在下象棋,格桑的妈妈、姐姐、嫂子、弟媳们带着保姆在忙家务,至少有六七个小孩,在院子里你追我赶,闹成一片。问格桑才知道,每个周末,是他家从不间断的传统聚会。格桑给我看过全家福,从一百岁的老奶奶到刚出生的婴儿,格桑家的聚会、如果没有因为出差之类的事情耽搁,每次都有大约四十人。如果再加上我们这些临时增加的客人,就象一个大型的帕第。

经过格桑逐一介绍,我们见到了一百岁的老奶奶,他的父母;他父亲是独子,有个已经去世的姐姐,所以他父亲的几个外甥从小就到了他家,成了格桑的大哥二哥三哥;格桑自已有三兄弟和一个大姐,大姐是藏剧团的小提琴手,虽然已经嫁人,但一家人还是跟父母住在一起。此外格桑的舅舅现在也住在格桑家里,这位几乎不怎么说话,据说早在坐牢时就离了婚、而且满口四川方言的舅舅从50年代起,一直在监狱里呆了差不多三十年,出狱后就来到了拉萨,住在自已妹妹家里。

格桑的父亲不仅生就康巴汉子的高大体魄,而且性格豪爽,说话总是伴着哈哈大笑。甫一见面,不但令我们拘束全消,而且很快就融入到大家庭的气氛当中。老人正在跟格桑的三哥、一位大学教授下象棋,热情地招呼我们之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苦思起来。以后这种场面,在我去格桑家聚会时经常见到。这位大家庭的家长,威严起来象一位狮子王,较真起来非要下到赢棋不罢休,激动起来桌子一拍,眼一瞪,或者直接就给儿子一巴掌。

格桑的妈妈与老伴不同,这位前十八军的文化教员兼文工团员,在她当年的学生都纷纷做到区政府主席以及各部的部长之后,依然还在剧团里挂着职。她上班之余,还要支撑这个大家庭的一任琐碎事务,她带着媳妇和保姆一起做饭、为大家准备充足的满意的食物,她的一些手艺虽然传给了她们,但她总是亲力亲为检查着每一道菜的口味,务求满意。所以整个过程,她大部分时间一直在厨房里忙活,跟我们见面一再告诉我们把这儿当家之后,她又回到厨房里忙碌去了。

那位一百岁的老奶奶就坐在靠窗户的卡垫上,阳光照着她的满头白发,黝黑的肤色、满脸的皱纹,沟壑纵横如同一部苍桑的历史。据格桑说,实际上,包括他父母,没有人真正知道老奶奶的年龄。因为从前藏族人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所以,当老奶奶七八十岁、还清醒的时候说起过大致的年龄,又过了几十年后,格桑的父母就认定,老奶奶反正足有一百岁,所以,在我认识格桑之后的很多年里,说到老奶奶,我们都会认为,老奶奶一百岁了。

尽管是坐着,我们仍然可以看出,格桑一家人的体格,继承了老奶奶的遗传。老奶奶高耸的肩膀和骨架,也是我在此后很多年里很少见到的康巴妇女的那种硬朗。从七八十岁之后,老奶奶每天两顿,只吃牛奶泡馒头。她已经不认得任何人,她迷茫的眼神,常常令我猜想,哪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然而,令大家感到神奇的是,她一直记得格桑的脚步声,据说格桑每次从外面回家,无论多晚,也无论家里人声多嘈杂,老奶奶耳尖得一下就能认出他的脚步声。她会盯着格桑看半天,然后抬起有些白翳的眼睛招呼他,你回来了?不过,她嘴里叫的名字,却是格桑父亲的名字。她总是把孙子格桑的脚步声与儿子的名字连在一起,一直到老人过世,这一习惯都没发生变化。

此时,康娜作为未过门的媳妇,跟我们一样还只是客人。她匆匆的到来让家里的媳妇姐姐们一阵喧闹,但是,按照传统,她跟我们打过招呼,然后就乖巧地跟着女人们忙碌去了。格桑为我们一一介绍他的哥哥和嫂子们。他的大哥,摄影家协会的主席,我曾经在画家老培家里见过一面,没想到,我们都有些意外。大哥在家里和跟在朋友中有些不同,头一次在朋友中见面时,大哥与大家一起讨论摄影,虽然话不多,但看得出来,这位受到藏汉两族艺术家一致尊称为大哥的人自有其主见和想法,他给我的印象,与当下新潮的青年们有些差距,他一方面赞同大家的先锋实践,但更倾向于埋头苦干,显得稍有保留。在格桑家的见面,令我对大哥有了一种新的认识,我甚至想到远在老家我自已的大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从小对家庭的那种责任感,造就了他们那种虽然也赶潮流,但又不乏务实的性格,这一点,看看大哥在格桑家的地位就一目了然了。有意思的是,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不仅成了格桑的朋友,也成了大哥扎西次登的朋友,成了以大哥为首的拉萨摄影圈的一个朋友,在大哥和他的朋友们向全国推广自已的摄影创作时,我为他们写影评,为此,大哥开玩笑说,你写个申请吧,加入我们摄影家协会。等我调到文联,我和大哥还成了一个单位里的同事。

格桑不久以后做了公安厅长的二哥,此时还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他好象总是最晚才到,总是很忙碌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对二哥职业的偏见,我总觉得二哥列措是个严肃得令人生畏的人。他不苟言笑,大家跟他谈话也总是谈一些跟政治有关的新闻。但是看得出来,二哥在伯父(我一直这样称呼格桑的父亲)面前还是显出少见的温情,他会说一些关心自已舅舅身体的闲磕,有时候也会开舅舅和舅妈的玩笑,不过这种玩笑,除了大哥和伯父,一般人都不敢接腔。很久以后,当我和格桑在歌厅里遭遇一次意外的袭击之后,我才知道,二哥身上表现出的正直跟伯父从小对他的教育有关,我一直觉得,伯父对D的感情也只有在二哥身上,才得以完全体现和继承下来。相比之下,二嫂显得更通人情世故,跟兄弟姐妹之间,也处得更随和。

三哥是藏大的物理教授。因为接触不多,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周末按家族传统聚在一起,陪年纪渐老的舅舅下棋。三哥显得不温不火,从形势看,他应该比伯父的棋艺略胜一筹,但他绝不象其它兄弟一样张扬,总是面带微笑,走出一步,然后耐心地等着伯父慢慢细考。我对三嫂没什么印象,她似乎跟三哥是一个类型的人,不是在厨房里跟着女人们一起忙碌,就是坐在一边很少出声。

家里最活跃的人是央金姐姐。我一直觉得伯父伯母对这个大女儿有一种与其它人不同的偏爱。央金姐姐是伯母的得力助手,同时也是兄弟们与父母之间一座看不见的桥梁。虽然听说央金姐姐还是藏剧团的小提琴手,但我不记得听过央金姐姐拉琴,所以也不知道她在艺术上的造旨有多深。但只要仔细观察,凭央金姐姐在家里如鱼得水的应对能力,我觉得她至少在生活方面是个艺术高手。她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说出适当的话,让大家哄堂大笑。她爽朗的性格似乎深得伯母神韵,而且母女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常常让人分不清,刚才活跃的气氛究竟是央金姐姐引起的,还是伯母引起的。与央金姐姐完全相反的是她的丈夫,后者是姐姐同一个剧团的作曲。我几乎很少见到姐夫说话,充其量只在管教他调皮的儿子时,人们才会想起他的存在。而他儿子,一个正上小学、后来还在扎西达娃的首部电视剧里做了回童星的小家伙,此时是这个大家族中最调皮惹祸的人,无论他在外公面前怎么飞扬跋扈,也只有他父亲才能瞪眼喝得住他。

格桑的两个弟弟,一个后来做了外贸大佬,一个在政府机关上班。大弟媳也是藏剧团的演员。在扎西达娃的电视剧里一直演主角。小弟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似乎正处于青春叛逆期,所以与几乎所有的人,都没几句话,但我听格桑说,他在外面是朋友遍天下,而且都是藏族朋友。在这个大家族中,小弟弟是最拉萨化的藏族人,说汉话都有些磕碰。

开饭的时候,屋子里摆了两张大桌子和一张供小孩用餐的小桌子。伯父、舅舅、大哥二哥三哥、姐夫、格桑还有我俩坐一桌,其它人站的、坐的、挤在另外两桌。前前后后,有大约二十几个菜,猪牛羊肉的各种做法,市面上能够见到的几乎所有蔬菜,都是四川口味。大家喝伯父配供的茅台酒,不过此时拉萨的茅台酒还算不得稀罕物,我记得是二十八块左右一瓶,是大多数正规聚会场合见得最多的酒之一,另两种常见的酒是五粮液和尖庄。而且,尖庄酒反倒比五粮液更受欢迎。啤酒都是青岛出的。青稞酒很少见,除非是外出逛林卡,藏族人在自已家里,也很少喝青稞酒,而且一般对这种传统酒的评价也并不高,觉得它更象饮料,又不喜欢它打头的后劲。这种场面,老奶奶还是不上桌的,她就坐在我们旁边的地方,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我记得大家第一次干杯的时候,伯父完全不听我解释,只是一句话,我说了,你就得喝。我只好勉为其难,硬撑着喝下了一小杯热辣辣的茅台。等到伯父看我的确一杯酒下肚已经满脸关公,这才不再下命令了。

大概是由于四年的大学生活早已习惯了川菜口味,我对这一天的菜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但那种大人小孩热闹哄哄的气氛,还是让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喝到高兴时,伯父计美登珠,我后来从书上知道的、伯父的名字,并且知道伯母叫卓玛;对我说,以后,你就是我又一个儿子了。你要记得回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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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草珊瑚 
  • 2008-04-17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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