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往事•之四----神秘的米如寺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聊胜于无聊发表时间:2008-04-22 10:49
格桑从乡下回来,我又跑到他家去跟大家一起度周末。这一次虽然没有看到他拍的照片,但听他讲起各个寺院翻出来的东西还是吊得胃口疼。很多寺院都有一个仓库似的地方,那里面放置的经书、各种造型的佛像,随便搬一尊出来,就算是所谓的专家组,竟然无一人说得出来历。我对格桑说,格佬,这样吧,我先读点书,等你将来弄出来,我们一起再来找出处,查来历。恍忽之间,我觉得眼前出现一本漂亮的画册,可以带着人们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此一时期,我已经知道,曾经有一种古老的合金冶炼术,在一个特殊的容器里将各种贵重的珠宝融化,与金银铜等金属融化在一起,这样造出的佛像其本身的价值已是无法估量,只可惜,这种技术好象早在十二世纪前后就失传了。

有一天,启达来看我。赶上我正在帮人值白班,有人带着他径直走进了调度所和变电站共用的控制室里。启达在满是电流声的仪表屏前刚一坐定,就显得局促不安。他对我说,哥们儿,没想到你在这样的环境中上班啊。我问他怎么了?启达说,你不担心吗?你成天满脑子文学艺术,这地方阴森森的,小心弄出人命啊。

这一天我们约好等我下了班一起去看少华。启达的话似乎提醒了我,其实早在之前,马原已经跟我提起过同样的话题,按照这位老兄的意见,这世上可以有无数个科学家,无数个商人,但马原只有一个。这些近乎极端的想法,在我看来虽然未脱自我标榜之嫌,但细细琢磨并非毫无道理。当时我刚刚开始学着写作,我写下的第一组诗,是我在乡下实习期间回顾进藏之初一些生活细节的感想,我没想到,马原看过之后,没等我同意,就拿给了时任《西藏文学》编辑的魏致远老师,而后者差不多是脱口称赞,就把它发表在了下一期的刊物上。

启达就是因了马原的鼓惑来西藏的。启达是马原低一年级的校友,在马原第一次从西藏回辽大,听了马原对西藏的介绍,启达第二年就毫不犹豫朝学校递交了进藏申请。现在,启达算是我和少华的启蒙老师。这位身材敦实,充满热情的东北汉子,既有马原一样的鼓惑热情,又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成熟支撑着他,令他比马原更加沉静,似乎在某些方面,他一直在思考,但在彻底想明白之前,他并不急于发表看法。同样是东北人的少华本来是个书法和篆刻方面的行家。或许是因为老乡的感染,现在也对写作有了更浓厚的兴趣。进藏之初,启达被安置在话剧团。少华被安置在了师范学校,那也是拉萨唯一的一所中专学校。少华的学校在调度所的更北边,从调度所往北大约五个单位大院的距离,有一处四方型的大门,远远的就可以看到少华学校飘扬的五星红旗。那时我们刚刚开始约定,每周至少一次聚会,一起讨论各自看过的书,做一些命题的作文,我们觉得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必定是从一篇篇习作开始的。在启达的推荐下,我们盯准了几个作家的作品作为蓝本,准备从他们开始接近文学梦,一旦我们觉得自已初通皮毛,再转移目标,朝另外的作家进攻。我们选了马原喜欢的海明威、福克纳、纪德、艾略特、叶芝、里尔克。实际上,每个人除了必读的书目之外,自已都有自选的额外的书目。少华钟情他的《商周铭文考》,我和启达则对刚出版的《奥义书》着了迷。我们第一篇习作的内容是这样议定的,正好当时报上有一则英雄救人的故事。我们也照样勾画了一个简单的情节。一位英雄,刚刚在泥石流现场救了一位老人。接下来,各展所长,写一篇小说,我们约定,字数必须在三千左右,下一周见面,就来讨论各自小说的优劣之处。

少华家住在学校教师宿舍区的一幢二层楼房里。每一次走进他家,我们都会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收藏弄得眼花缭乱。在他的收藏柜里,既有以前收藏的鸡血石、叶腊石、和阗玉等等一大堆令他口沫四溅的篆刻材料,也有他从前的入门导师送的字画,现在又多了西藏本地产的仁布玉石。我们到的这一天,他把刚从天葬场弄到的一具头盖骨拿给我们看,一想到那个可怜的人竟然碰到如此马虎的天葬师,我和启达就遣责少华,这太可怕了,没升天不说,还成了玩物。但少华有他的解释,至少,它在人间多了一份研究的价值。这些收藏后来还加上少华跟我们一起在色拉寺挖的骨针石斧之类的史前文物,一直是少华津津乐道的宝贝。不过我们很快就言归正传,开始把前一周写的小说分给大家看,为了人手一份,我们每个人都用复写纸,认真的复写了清晰的两份,所以大家就各自找地方,歪着或者躺着,先去读小说。中间我们还插科打诨问起少华的恋爱是否有进展。在这方面,少华一直有个缺陷,一方面因为他羞于与女性打交道,成天除了老师学生,几乎与外界没交往;另一方面,他的朋友给他介绍了几次,都是无疾而终。我们打趣少华,你干脆在学生中培养几个吧。少华脸一板,老夫子的神态又来了,说,俺们为人师表的,怎能干如此勾当。少华过份的卷舌东北音,成了我和启达取乐的对象。是啊,我们异口同声,俺们怎能做这等苟且之事呢。

看完小说,大家差不多是相视一笑,启达高呼,绝了!在事先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形下,我们仨居然写了一篇看似连贯的小说,少华写了这位想像中的英雄的过往经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他的童年、学校和朋友,当他与同伴一起出行,正赶上泥石流塌方,在危急时刻,他救下了一位眼看要被石头击中的老人。而启达单刀直入,直接扣题,写了这位英雄面对泥石流现场凶险无比的情境,在扣人心眩的情节中奋力救险,当人们以为危险过去,这位英雄突然发现了步履蹒跚的老人竟然毫无知觉的走进了危险区,千钧一发之际,英雄终于成功的救回了老人的性命。而我循着此前在医院的一段经历,写了当英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人们纷纷想了解英雄是在何种心态下奋不顾身去救助他人时,这位英雄起先是拒绝一切采访,逼急了,英雄终于说了实话,在那种情况下你还有时间想东想西,除非你是神仙,操!

我们大笑起来。这天下午,我们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把三篇小说凑成一个中篇,而且要先给马原看,我们想让马原看看,在把他开除出三人组之后,尽管他是名誉顾问,但我们这种玩法还就是不带他。我们设想马原看到之后的尴尬表情,笑得更欢了。说办就办,我们笑着出了少华的家,在从北郊去电台的路上,还在谈论如果马原看到会是什么情形。

此时的马原跟他俩一样,也是单身,我只知道他曾经的婚姻在他走到西藏来的那一刻起,基本进入休眠状态,现在,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文学更重要的事。即便在拉萨只发了一篇小说,即便没有人买他的帐,他仍然坚定地认为,自已是未来的大师。也只有在这种时刻,马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是谁,如果他此时跟我们几个谈起马原的不是,他的末日就来临了。当然,这不妨碍我们在文学之外的、其它事情上取笑大马。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真正弄明白东北人在姓或名之前加一个大字表示亲昵的意思。不过在当时,大马,大达,不用解释,这种称呼将大家拉得更近。

认识了几十年,我从来不知道大马在电台的记者是怎么当的,更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帮电台干过活。与大马住隔壁的刘伟是比他更老的电台记者,我只记得有一次刘伟开大马的玩笑,嘲笑他的新闻稿都是刘伟帮着完成的,大马当场反唇相讥,不这样,你怎么可能成为拉萨的著名记者呢?你得了那么多记者奖,其中有一些本来应该是我的吧?

大马的思维中一直有一种超常的敏感,与他高大的身材相对应的,不是思维的大张大阖,反倒是一种对于文字过份的细腻如感受呼吸般的丝丝入扣。看他的作品,你就可以感受到这种气流般的细腻贯穿于每一个字、每一个段落的拐点。他对文字本身的感受常常超越故事的情节和脉络,在符号学尚未到来的时代,此一时期的理论,你很难找到对应的方法去研究大马。在我们眼里,大马就是一个充满矛盾,固执、鼓惑,恶作剧的快意,孩子气的大马,所以,当我们终于找到机会弄出一点动静,而这点动静本来可以跟大马有关,因为此前,当我们成立三人组时,大马提出要加入,不过启达首先反对。启达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才开始,不跟他玩,如果他想做大家的顾问,可以考虑,但要结成团伙,不行。启达的潜台词其实我们读到了,我们不想一上来,就陷进大马早就弄得滚瓜烂熟的习惯中,我们得重新试着摸索,看有没有适合自已的路可走。

大马穿着大裤衩子站在屋子里读我们的合著。直到看完,也并没有我们想像的激动或者反对。不过接下来的这天晚上,大马写出了自已的习作《古歌》,按他说法,这也是他在写完《海边也是一个世界》几年之后,再一次模仿海明威的习作。最有意思的是,此后我们每完成一次练习,比如说大家写了一组诗,大马也会写一组诗,我们写完一篇小说,大马也会写出另一篇小说。等到大马搬进群艺馆的院子里,我们每天聚在大马家中,停电的时候,大家不再催我打电话要电,而是让大马点起汽油喷灯,我们把喷灯放在大马家的院墙上,大家坐在院子里海阔天空地聊,聊到兴起,大马就会带头开唱,我们从文革时期的老歌唱到所有能够想起的歌唱尽了,才会依依不舍回去各自家中。

那时,启达所住的地方是从前西藏声名显赫的下密院米如寺。起先我们并不知道这一典故。有一天我读西藏历史,无意中发现了这一秘密。我们如获至宝,开始频频往启达的住处跑。米如寺位于帕廓北街,那地方临近冲赛康菜市场北出口,在一排长长的店铺和居民楼里并不起眼。因为年久失修,除了米如寺的大门比一般的院子宽敞,白天开了门甚至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个门前坑坑洼洼的地方竟是拉萨两大密院之一。有趣的是,位于哲蚌寺半山腰的上密院,后来改为佛学院的地方,与位于八廓北街的下密院其实是甘丹寺的两大扎仓。而且,在上密院改为佛学院之前,院里所有的壁画也是拉萨一绝,与任何一座寺院的壁画都不同,这里的壁画,全是源于密法修行相关的景象:奔腾的红色的血海,血海中翻腾的骷髅骨架,整张的人皮,凶恶的金刚与罗刹,充斥着阴森恐怖的氛围。

我不知道米如寺是在何时收归国有成了话剧团所在地。但从各寺院纷纷落实政策重新修复,而唯独这个地方依然故我的情形看,多少验证了一些传说。据说米如寺是从前专门为达赖培养武僧的地方。进了米如寺的大门,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院子四周有两层楼的回廊,回廊上有一间挨一间、每间不足十平米的僧房。这些现在辟作办公室、有了窗户的地方,从前都没有门窗。当武僧们进入其中开始修炼深奥的密法,每间房子就会用片石砌起来,只留下一个能够传递食物的小孔。武僧们闭关修练的相关细节,没有任何资料可以佐证。但是,传说还指出,这些武僧修行时,一旦院子里发生任何紧急状况,他们都可以瞬间出现在院子里,而且,这些人大多数成了达赖的保镖。所以,人们认为,这座院子之所以没有重新恢复,正是因为从前修行的僧人都跟着达赖去了印度。

启达的住所就在回廊北面,三层楼上一间宽大得多的房子。从那里,再往上走,就来到米如寺靠北边的顶层阳台。在启达房间的后面顶层阳台边,还有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厕所,象布达拉宫的厕所一样,临空而筑,往下看一眼都会让人头晕目眩。我们曾经站在阳台顶上开玩笑,这要拉一泡屎,估计都能让人拉得心里空荡荡的发慌。那些日子,启达足不出户,每天查看着自已房间的各个角落,他一直胡思乱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一块墙面脱落,现出一幅精美的壁画来。然而此时的所有房间里,除了年久失修的破损墙壁,已经见不到任何壁画了。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对于西藏神秘事物的好奇心。那些记述在史籍中,流传在茶馆里的各种故事,曾经让人以为早已烟消云散,但在生活中,却时刻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有一天,启达的朋友徐突然跑来,神色慌张地向启达说起自已家中发生的灵异。起先是每天天花板上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徐并没在意,但是,当他有一天大着胆子掀开天花板一看,吓了一跳,因为天花板是用最薄的那种三合板搭成的,根本不太可能承受他所听到的沉重脚步声,而且,因为天花板上并没有别的出口,如果真有人在上面走动,总不能无缘无故消失了吧?紧接着发生的事,更为离奇。徐这位学马列出身的党校老师,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连续在天花板上走了几天的脚,竟然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沿着白白的墙壁印出了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得到消息,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了现场,除了那串离奇的脚印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外,我们甚至专门守了差不多整整一晚。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一年,启达写出了他在西藏被公认为最好的小说《屋顶》,我们称之为西藏三十年来最好的作品,而《收获》的程永新大概是打了麻将或者喝多了,居然说它是建国以来最好的作品。不久,马原的《岗底斯的诱惑》也在拉萨本地的刊物《拉萨河》上发表了。距离它再次在《收获》上发表,早了大概一年。而我也调出电力系统,成了刚刚创办的《拉萨晚报》的一名编辑。只有少华,还在学校教书。我们的实验仍在进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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