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岁月那些人之十三:大军子的故事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天生就是个饭桶发表时间:2008-08-01 08:58
那些岁月那些人之十三

大军子的故事

我突然感觉到,没完没了地回忆,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我的一个好友这样告诉我,喜欢回忆的人,一定衰老的快,因为他总是被过去所缠绕,那心灵无法承受新的东西。我不否认,这话或许有些道理,但是,我宁愿顺着这个思路尽量把这个系列写完,是因为,至少我觉得,这些深埋在我心底的故事(往事)是有一些特殊的含义的。我所写的都是一些普通的人,他们与豪门无关,与惊天伟业无关,甚至说,如果不是经历“文革”,他们和我一样就是一些普通的默默地在这个世界上来过的人们,唯一能记住他们的或许只有他们的亲人,朋友。

小人物,大社会。这是我坚信不疑的。我们曾经的命运,必然是一种时代的做崇,必然深深的印刻着时代的烙印,就像霍桑笔下《红字》里面的海丝特.白兰,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她如何完美,她注定要背负一生挥之不去的,象征着被损害和被羞辱的红字。我相信看过这本小说的人,一定会感受到霍桑对人性的“善”与“恶”的思考。海斯特.白兰被宗教所迫害,被世俗所冷遇,她的美丽和坚强都抵挡不住那种带着明显的“恶”的时代,社会,人生。

半个月前,我陆续写出这个系列的时候,我曾经和这一篇的主人公通过电话,互相寒暄之后,我让他看一下我的博客上的这个系列,并告他“我要写一写你”,他在电话那头无比爽朗的笑声震的我的耳朵有些微疼:“那好,你写吧,尽量把我写的正面一点。”当下电话我笑了,“正面一点”,其实这是所有人最基本的愿望和要求。

孔子的得意弟子之一的子路,临死前嘴里还要大声叨咕“君子死,冠不扁”看起来有些迂腐,命都没有了,还管什么头上的饰物?但是,我确实见过那些临危不惧的人,比如我前文说到的陈大妈的夫君,陈大叔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站在那个细条凳子上,还不忘艰难的提起手臂,扶正被红卫兵搞歪的眼镜,然后猝然倒下。

我一直认为,灾难看起来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数天前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用餐,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他的朋友,是一个在这里很有名气的心理老师,席间我们聊到了四川汶川大地震,也聊到了震后心理康复治疗的话题。他刚从四川震区回来,用他的话说很多人可能一生都无法治愈这次灾难带来的心理创伤。从这个意义上说,心灵的灾难看起来要比物质的灾难更难修复。我甚至想象不出来,一个背负着沉重的心理伤痕和阴影的人,如何面对他(她)的一生。也是这个心理学的医生朋友告诉我,其实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生活压力无处不在的社会里,人们或多或少都有心理疾病,于是,我有些释然:原来大家都是病人,彼此彼此。

“我们都病着,社会也病着。”这是我前些日子看书的时候,看到的一句话。

我和大军子是少时的伙伴,同校同学。算起来有几十年的交情了,这期间,除了文革末期我家搬离了小巷我们之间大约失去了4-5年的联系外,大多数时间我们会经常联系。偶尔一个电话寒暄和问候,其实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成天为了一张嘴不停的忙碌,某种意义上说我看与蝼蚁并无差异。

大军子比我大了半年,他一九八五年成婚。婚礼是在当时这座城市最好的饭店举办的,办了几十桌,当真是高朋满满座,宾客如云。那酒店的饭堂很大气,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设计的缺陷,回声很大。食客们酒到酣处,无比嘈杂,震得耳膜都微微有疼感。

大军子偕夫人一起来敬酒。他充分展示了他是“酒精考验”的战士特点,推开了傧相,把两个高脚杯斟满茅台,那一杯子少说也有二两多,他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红,他甚至都没看到新娘子嗔怪的目光。大声小气的喊着我的乳名:“为哥们高兴吧?来,为我祝福,干了这杯。”我啥也没说,二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他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趴在我的耳边说“哥们没喝多,前面喝的都是水,唯独和你喝的才是酒。”我笑了,因为我看到傧相手中的那个酒瓶子确实是水,而他倒来的这两杯确实是酒。他拉过媳妇介绍说“这是我小时候的兄弟,几十年交情呢,是不是啊?”

据说最后大军子还是喝多了,新婚之夜几乎醉的一塌糊涂。后来我和他夫人熟悉了起来,每每笑谈起这件往事,他夫人便柳眉倒竖,咬碎银牙的谴责大军子是一个酒鬼。说实话,大军子善饮决不贪杯,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划归酒鬼哪一类的。

我离开小巷三十九年了,我好像患上了一种叫做“小巷情结”的病。好像后来者几十年间,我所经历和所见所闻,远远没有小巷来的更深刻,更令我难以忘怀。

大军子的家距我们家直线距离不足五十米,在我们家的小楼往东一点斜对过的黄楼上。那楼是一座俄式建筑,年代久远,看起来有些陈旧,而楼外镶贴的饰面砖也有脱落。2003年我再回小巷的时候,无比惊讶的发现那栋楼还在,只不过看起来外饰有了些许的改变,显然是经过了维修。

上十几级台阶,进了大门右手的第一家就是大军子家,大约是五间房。这栋楼有一座我儿时极其恐惧,却又很想一知究竟的很大的一个“地下室”。有关这个地下室的传说听来令人生畏。据说在这个地下室里,建国初期,人们曾经亲眼目睹一条大蟒蛇,而更据说,这家伙头上生着冠子,能像公鸡一样打鸣。有关民间,坊间的这样流传的话题蓝本多的是,我毕竟没亲眼目睹,但是,我唯一一次走近这个地下室,也是大军子带着我们几个人,我们走下十几层楼梯,看到那扇厚重的大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头。透过门上方的栅栏,我们翘着脚,看到的是一个黑漆漆的房间而已。

唯一有史可证的是,解放后,这个地下室确实打开过,里面搜罗出很多日本人丢弃的物品,甚至有战刀之类的东西。

大军子家五口人。他的父母,他的奶奶,还有他的哥哥。我曾经试图把大军子的故事写成小说,并且也动手写了,后来所以半途而废,是因为我觉得这不应当是一部小说的情节和故事。

大军子的奶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对我们这些孩子就像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大军子对乐器简直就是天生的本事,他家里有一把破吉他,据说是苏联货。但是音色非常好听,在无聊的日子里,我们经常聚在大军在家里,听着他小子弹着那把老吉他,他的嗓子也很好“当我路过你的家门前,石榴花开红艳艳,亲爱的老妈妈,请你不要嫌弃我,请把你的姑娘嫁给我……”

大军子家的那台老式留声机,和成批的唱片,成了我们打发时光的最好伴侣,我们守着这台据说是德国货的留声机,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而我在那些唱片之中,听到了柴可夫斯基,听到了贝多芬,听到了巴赫,听到了约翰.斯特劳斯,也听到了一些后来被称作国粹的京剧。更听到了大量的欧美歌曲。每当我们围坐在老唱机前,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些音乐的时候,大军子的奶奶就会把她做的各种好吃的点心端给我们。很多年以后,当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一套音响的时候,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影像店去捧回了一推经典音乐的带子和光盘。

其实,我写大军子的故事,更多是要写他的哥哥,那个被称为“大亮子”的。或许,他才是本文的主角。

大军子的哥哥是小巷最早出现的红卫兵,也是最早拿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在小巷招摇过市的人。打砸照相馆有他,揪斗地主女儿有他,批斗陈大叔夫妇也有他,也可以这样说,他是小巷除了鞠木匠外,第二个文革期间响当当的“人物”。那一年他不过十七八岁。我记忆深刻的就是他的威风凛凛,我甚至亲眼目睹他在家中威风八面的喝斥他那个已经被批倒批臭的某大学副校长的爹和某中学教导主任的妈。

但是,大亮子还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的奶奶一出现,他立马就老老实实,温顺如绵羊。但是,谁也想不到,这个大亮子却做出了一件让小巷邻居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他居然趁着大串联的机会跑到了香港,后来又辗转去了泰国。这在当时就是“投敌叛国”。

有关这件事的真实版本是后来大军子告诉我的。他哥哥在串连途中结识了一个女孩,而这个女孩改变了大亮子一生的命运,让他抛弃了他笃信不疑的“主义和信仰”,在那个年代演出了一幕现代版的“私奔”活报剧。

2000年,大军子那个叛逃他国多年的哥哥回来了,带回来当年和他私奔的那个南国女子,如今已经是他的妻,还带回来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我没见到,据大军子很不屑一顾的说“他如今已经满嘴洋腔调”。但是,他再也看不到他敬重的老奶奶,也看不到他曾经横眉冷对的爹娘。据说,他跪倒在亲人遗像前,哭的几度晕厥。他们一家人现在生活在马来西亚,看起来惬意而富裕,但是,对于大亮子而言,人生的经历的真实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兄弟俩相对泪眼婆娑,而膝下都分别有子。大军子有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大亮子有两儿一女。

大亮子不会知道,在他被确定为“投敌叛国”后,他的父母被遣送偏远的五七干校,而在哪里,抑郁的父亲患上了肺癌终于不治。而他也不知道,留下尚未成年的弟弟和奶奶相依为命,在那个艰难的年代是如何度日的。那个票证流行的年代,冬季的菜都是凭着票证去买的,当大军子抱着买来的白菜和萝卜气喘吁吁的一趟趟往来的时候,奶奶已经重病在床。

或许,有的人一生注定要充满着颠沛流离。而有的人一生注定要奔波劳累,还有的人一生注定会坐享其成。你无法给出一个标准的统一的答案,你只能说“命”。事实上,大亮子的叛逃,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看到了文革的血腥和残酷,他怕了,他也不想手上有无辜人的血,“免得将来洗不干净”(大亮子原话),但是,大亮子毕竟亲历亲为了那些岁月,参与了那些事情,难道,是一句“洗不干净”就能解脱的么?说实话,大亮子应当感到庆幸,至少我们今天都为他当年的选择喝彩。

大军子和我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是一个充满着个性的人。尽管他有一个据说富甲的兄长,但是,他没要他的丝毫好处,用大军子的话说,自食其力。他们一家三口早已经搬出了小巷的黄楼,在本市的一个观海的地带,拥有一套海景房子。他本人从事文化教育以及美育音乐等工作,总是忙碌而紧张。

他的女儿大学毕业了,上周他给我电话,让我参谋一下孩子的就业问题。我笑了,“大军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操心?孩子的事情我们用得着插手么?”他在电话那端也笑了“妈的,身不由己啊。”我逗他:“你现在更要关心的是自己什么时候当外公。”他也照样回敬我“你不也一样,你儿子毕业的时候,你不也是问过我?”于是我们哈哈大笑。

普通的人,普通的日子,普通的往事,普通的生活。大亮子据说已经在这边购房,一家数口,每年都会飞来居住。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自然是情同手足,但是,却是各自生活在不同的轨迹上。

一九九八年我大哥因脑溢血去世。在暂时安放大哥骨灰的灵堂上,我偶遇大军子和妻子,他们是来给父母扫墓的。我特地去拜谒了大军子父母的灵位,骨灰盒中央的照片,两位风度儒雅的人,就这样走完他们的一生,象一颗悄然无声的流星瞬间划过人生的长空,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注意,但是,也一定有过炽热的光亮。

再后来大军子告诉我,兄弟二人共同出资,为老奶奶和父母购置了一座豪华的公墓。尽管大亮子一再要自己承担全部费用,被大军子毅然回绝:父母和奶奶都是我们的,所以,必须同承担。

大军子很忙,他也算是这座城市文化界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后来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但是,通讯联系从未中断。彼此一个电话,道一声珍重。

2008年初,当我确定要去南方的时候,我给他一个电话。他告诉我“必须喝酒”。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午后,我们两人在一个火锅店相约举杯。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不觉间一斤宁城老窖见底,接着再来。十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都没醉,他喊着我的乳名,我们喝干了最后的杯中酒。

尽管我不太喜欢电视剧《渴望》我觉得情节有些生硬,但是,我非常喜欢它里面的主题曲和插曲: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却曾经有过这样执着, 究竟为什麽?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 相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首歌…….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举杯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

平安大军子,开心快乐我的兄弟。

2008年8月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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