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提奥
乐颜

有个习惯，假如认真读书的话，常常要写个感想。小说也好，理论也罢。在我眼里，评论是与远方心灵的一次神交。大部分时候，字的主人你不认识，你只是走进这个陌生的世界，跨越时间与空间与它对话。往往你会明了远方那个陌生的灵魂，你会感知他的爱与恨，愤怒与忧伤，那些感觉熟悉亲切并温暖着你。这些字们象你的老师或者兄长。说实话，喜欢读与我有缘的文字，常常把它看作一种上天的恩赐。

《亲爱的提奥――梵高对生活、艺术及未来的言说》就是一次上天的恩赐。

一

译者说，梵高是少有的关注穷人的画家，大画家。这一点当然没错。但是，这不是这本书所带给我的震撼。或者说不仅仅是。看烦了太多的作态，所谓的那些灵魂高尚的人对穷人的怜悯，高高在上地对他们表示的那种同情。我反感把一个人关注穷人老拿来说事儿。在我眼里，作家也好，艺术家也罢，关注谁，关注什么都是正常的，一个常把关注穷人拿出说事儿的人，本身的立场就值得怀疑。

梵高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他对穷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换句话说，他眼里的穷人是值得书写的，他是平视他们的，而非俯视。他不仅仅是在他的画笔下书写这些人们，而且他帮助他们，用微薄的收入，他不把他们看作穷人，他只是把他们看作他的同类。他照顾一个被煤气烧伤的不幸的煤矿工人六个星期，用一整个冬天与一个可怜的老人分享食品。他和一个并没有怀他的孩子的女人一起生活，资养她和她的小婴儿。如果我们把梵高当作名人来看，也许他就应该做得比普通人好，但是，当我们知道他彼时也是一个普通人，为贫穷为疾病所困时，我钦佩他。那绝不是惺惺作态。他在他的书信中多次提到穷苦的人们。“我在这些贫贱的工人身上，愈来愈频繁地发现一些动人的，几乎是凄惨的东西”。当我翻看着他的作品，那些《手挽手的男人与女人》，《拿镰刀的农夫》《犁地的人》时，我常常被一种莫名的情感所震摄。
梵高说，他们和她们，那些穷苦的人，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和姐妹，谁又能否认？

我是一个凡俗之人，曾对北京街道上面容不堪的外地人，为那些在工地上端着大大的饭盆呼噜呼噜吃饭的民工们侧目。这几个月来我不断地读这本书时，不断地与我心中的梵高对话时，我时时觉得羞愧不已。贫穷是罪恶吗？贫穷应当受到歧视吗？为什么一个受过人人生而平等教育的青年，说与做总是背离？

对于贫穷与穷人，我还想说的是梵高在此书里流露出来的对物质的渴望也极自然，他没有对富人们有多少的愤怒与不满，更没有讨伐。"我没有想要帮助每个人的人道主义的计划与方案，但是我却有脸皮说，（虽然我十分清楚地懂得，人道主义这个词名声不好）就我自己而言，我经常感到，有爱某些同类的需要。"这话，我深以为然。

二、

说实话，这本书在这几个月来，改变了我对人生的很多看法。我很想清晰地说出来，但却发现这很难。就如同你对一个人，或许你与他太亲近，或者太喜欢，而无法表达他的好是一样的道理罢。

在我的眼中，美丽常常会跟面容姣好，体态优美，举止文雅联在一起。美，是高尚的，是在天上的。
但当我与梵高一点一点地对话交流，思索的时候，当我在灯下，在公车上，在人群嘈杂声中读这本暗蓝色的书时，我知道，我的审美于无声处中改变着，那么坚决，不容我一丝一毫地迟疑。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时常用无限同情，甚至是尊敬的眼光，仰望着衰老的妇女的面孔，在这种面孔上好象写着：实际的生活在这儿。"
真正的美，是经历了苦难的，经历过沧桑的，在那样经历过一切苦难的人眼中，那些经过修饰的美们，那些个用技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美们，就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笔下的美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美，他用他艺术家的感觉来感受着，幸福着这美丽。新生出来的玉米，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纯洁与温柔的类似婴儿的感觉的玉米是美的；路旁被人践蹋过的一如疲劳而肮脏的草，被冻得发僵的卷心菜是美的；还有天空中的蓝色，太阳底下的尖叫着的云雀，满目的田野，草地与森林，不断变幻着的太阳的光，疯长的花朵，各种各样的光泽，天生变幻的云彩，煤矿工作纺织工人下等妓女衰老的男人与女人。他热爱他们，无论他在疾病还是在穷苦中时，他都热爱。当他在信中无限真诚地向他的兄弟描绘他眼前的一切的时候，我真切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内心汹涌的激情。有时候我觉得我突然能听到他的心跳，并满眼含泪。

绘画是他的生命与宗教。陶醉其中，是幸福。他饱经困苦，一生潦倒。但在他的字中，他的画中，你感受到的却是热爱，欢喜，是赤子之心。常常惊叹他那艺术家的胸怀。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画家，有着大爱和大境界的画家。

“我通过人物或者风景，想要表达的不是伤感，而是庄严的悲哀。简单地说，我要做到使人们看了我的作品后说：‘他是深深感受到的，他是亲切地感受到的――尽管它粗糙，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点，才表现了我的感受。'”
读到这儿的时候，我想到了他的向日葵，他的麦田，他笔下愁苦的农人们。同样的景色，在他的笔下可以让你无数次感动，感激，为什么？因为他真正体验了。因为他用心体验了，那是一种超越时代与地域的真诚。这让后人如何不感动？
美，是一个如此宽广而又广大的定义，读着他的字时，我常常觉得自己象插上了翅膀，想象山峦与大海，想象田地与空气，想象自己的灵魂可以飞翔。

三

在读《亲爱的提奥》的时候，有一些词总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艺术，价值，意义，生存与死亡，快乐与幸福，物质与灵魂，高尚与低俗等等。这些词语充满了我的脑海，让我一刻不得安生。有时候想想，这些字眼在这样的时代多傻啊，我常常觉得自己象个傻瓜，迂腐，矫情。可是，在心底里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些词是一个人，一个世界的关键词，无论你富贵还是贫穷，无论你身居何处，无论你想到与否，无论你如何否认，它们对于一个人的成长至关重要。

前一阵子读艾略特时，他提到过感受性，也对人类文化发展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他说，人们不再信仰；宗教感情的消失。很多神圣的东西已不再神圣。《亲爱的提奥》传达给我的，是那种神圣的还原。
“对我说来，信仰上帝，是相信有一个上帝，它不是死的或者是骗人的，而是活的，它以无法抵抗的力量催促我们‘不断地爱'；这就是我的见解。”
人，活在这个世界，看来是应该有所相信，有所热爱，有所敬畏。

四

和一个好朋友一起喝茶，和她说起梵高，和这本亲爱的提奥。我对她说，这本书很棒，梵高是一个很棒的人。她对我说，她不想当梵高。她不想早死，也不想疯癫。她想好好活着，活到七老八十，结婚生子，儿孙满堂。
可是梵高是永生的，很伟大。
那有什么用呢。一辈子不幸，孤独。多痛苦。
痛苦是你外人的眼中，他是幸福的。
精神上也许是。可是物质上呢？她平静地注视着我。精神重要还是物质重要。死后哀荣又如何啊？他已经不知道了！

“你知道我经常考虑的是什么吗？即使我不成功，我仍然要继续我所从事的工作；好作品不一定一下子就被人承认。然而这对我个人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多么强烈地感到，人的情况与五谷的情况那样相似；如果不把你种在地里发芽，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是夹在磨石中间磨成食品的原料。幸福与不幸是两回事！两者都是需要的，都是有好处的。死亡或者失踪，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生命也是一样。即使面对着一种把我毁掉的、使我害怕的我的病，这种信仰也是不会动摇的。”
“当代伟大的思想家们的伟大精神，使我感动。。。。。。支配他的时代，就是使那些不用脑子的与消极被动的人，向一个方向、朝一个目标奋斗，这是一种天才的工作。”
――这是梵高的回答。这就是他天生的责任感。

这也许就是凡俗与精英所思所想的区别吧。我说不清楚。但是我知道，这世界上必须得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是这个世界的良心，是这个世界上人们心灵追求的方向。而往往他们是孤独与不幸的。我不能成为他们，但我理解他们，尊敬他们，热爱他们。

“我时常陷入极大的痛苦，这是实在的，但是我的内心仍然是安静的，是纯粹的和谐与音乐，在这寒伧的小屋里，在最肮脏的角落里，我发现了图画。我的心怀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靠拢这些事情。请你相信我，我时常心情发笑，这是由于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恶毒与荒唐的事情来怀疑我，在这些事情中，我的头发没有一根是有罪的――我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一个自然的朋友、研究的朋友，工作的朋友，尤其是普通人的朋友。”这是梵高说的话，这是他一生的追求。

五

梵高死在37岁，自杀。他的疯癫的频繁发作使他的头脑越来越没有感觉。他是如此地热爱他的艺术，他的绘画，他多么想把他眼中的世界画给我们，让我们与他分享啊，可是他说他麻木了。他不能了，所以他死去。
看到书中最后一封信时，我不忍卒读。甚至幼稚地以为，翻不到最后一页，他就不会死。可是一切都会有结果，一切都会有完结，他死了，自己结束了生命。

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宿命，无法逃离，是生的一部分。我知道。但是，当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还是难过了。读完最后几页，独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

“在这些屋顶的上方，只有一颗孤独的星星，但是是一颗美丽的、大的、没有敌意的星星。”他在给他兄弟提奥的信中如是说。
昨夜，我跑到阳台上，仰望着天空，我想象着有颗星星，一颗大的亮的，赤诚的没有氛围的星星，那就是他，肯定是他。
那个我热爱着的孤独的画家――梵高。

2002/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