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记事
--为了那逐渐淡去的青春岁月

91年我们高中毕业。
在我们踏进北大校园之前，我们理科生先来到了河南信阳陆军学院进行为期
一年的军训。女生编为两个中队，25队和29队。男生则共有6个中队。男女
比例也就大致如此了。
北大生队的宿舍和部队生队的宿舍隔着巨大的操场遥遥相对，颇有鸡犬之声
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意。大约恐怕我们北大生之宽松懒散状态传染了部队生
吧。当然民间还是颇有一些来往的。比如说部队生中有个人精通修理电器，
我们女生队就没少往他那送充电器小收音机过去。听说北大男生队也有人精
通此业当然不难理解，但当我们又听说此人自制了一个充电器半个小时就能
给电池充完电，我们不免又有点心惊肉跳--通常我们是要充一晚上的啊。

军训的头半年还是过得比较松快的。从高中的学习压力中解放出来，新的军
事生活在一开始还挺有吸引力的，虽然我们不过是代人受过。内务曾经很让
我们下了一番力气的。部队生曾经给我们示范过怎么整内务主要是被子，可
我们女生力气小那被子怎么拍怎么不象豆腐而象馒头，区队长要是批评你的
被子叠的不好，心理上还真有点压力呢。听我们系男生队的一个人说他们几
个形体瘦弱单薄的人的内务总是遭到队里的点名批评，很抬不起头了一段时
间。当然后来是真的不在乎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讲军训的头半年也是心理压力最大的半年。对于能考上北大
的人来说高中生活也许单调一些可并不如大多数人想的那么恐怖。而来到北
大，能人才人怪人遍地都是，被湮没的感觉才叫恐怖。而且一时半会儿你没
有任何办法(比如学习成绩)来证明你还是优秀的。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成长的
压力可能也就聊博一笑而已，而当时的确每个人都是这么经历的--在生活的
每一个细节都有人指导却从没有人过问如何确立自我意识的环境中。所以这
种付出代价的成熟才是美丽的。
通常北京来的学生都带有普遍的优越感，英语讲的好，幽默感信心痞气都很
足。这经常给小地方的学生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和动力。记得刚一入学就有
英语分级考试，0级，1级和2级。上了2级的人有北大来受训的英语老师来讲
课，1级和0级的只好是由军校的老师讲课了。我们1级的泛读老师是个河南
人，刚从某军事学院毕业。性格很好，就可惜英语的河南味太足。而且他练
习英语的动力比我们还足，整个一泛读课就听他一个人讲河南英语了。

第一年所学的文化课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好象一个类似哲学课的课还比较受
我们处在行而下又渴望了解行而上的的学生的欢迎。别的课你可以都统称为
英语--无论老师讲什么，我们手中的书都是英语书。我们上课的楼呈口字形，
站在回廊中你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下一层楼的教室里的动静。有一次我们课
间休息，我们清楚的看见了某个男生队书桌上的书。谨慎一点的，上面还掩
着真正的课本。大胆的就直接把《新概念》或者《牛津字典》放在桌上。可
以说军训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让所有的人认识到英语的普遍性和重要性，这
为日后的高比例出国打下了牢牢的精神基础。这恐怕是始作俑者所料不及的
吧。
队里对我们看英语的政策时紧时松。大部分的时候队里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不管的。可紧的时候是要没收‘非法阅读’的图书的。我的一本小说还不
是英语就被没收了好几个月直到最后要离开了，三区队长才贴了张通知让大
家去认领图书。
学英语也是有很多典故的。背牛津字典的就不必说了。每晚睡觉都戴耳机听
英文磁带或者VOA直到耗干两节充电电池以至于说梦话都吐出英语的也都不
必讲了吧。就说说我的班长吧。她高中原是学俄语的，军训的时候自是从头
做起奋力猛追，可是身为班长动作不好太大，尤其在风声紧乎的时候。于是
半夜里两三点起夜的同学经常能看到她的背影在夜光下苦读。最开始起夜的
同学以为自己梦游，后来她终于说自己失眠而且那时候读书不影响大家。佩
服的我们那表情说不出是真佩服还是真嫉妒。现今她也人在美国了，不过身
体依旧很差。我也终于没问出口她是否依旧失眠的问题。

那时每天的生活是很有节律的。早上6：40起床然后要出早操。女生队的早
操还算好，顶多400米的跑步然后队列。男生的早操可是经常要跑1000米的。
这对于喜欢晚睡晚起的我来说无异于一种沉痛的折磨，梦游状态下的跑步时
常让我感到恶心。后来回到北大不知什么人发明了跑早操票的规定，又继续
折磨了我一年才罢休。 出操点名的一个典故是，某位副班长对副队长报告
说：“我队应到39人，实到41人，报告完毕，请稍息。”副队长果然稍息。
(理论上是实到人数小于应到人数，而且报告完毕是副队长对副班长说请稍
息)

每顿饭前每个班要派一个小值日打饭。心眼灵活手脚快捷的小值日最受欢迎，
因为他们可以为本班“抢”来最畅销而且货不多的东西，比如肉卷。肉卷就
是把具有红烧肉味的肉卷到面卷里蒸熟，这在我们高脂肪低蛋白的饮食结构
中几乎是最受抢手的东西。通常我们要先在宿舍门口整队，排队去食堂。进
食堂前还有个简短训话并且要闻着香味唱首歌来“增进食欲”。“抢”的工
作已经由小值日完成了，所以我们要彬彬有礼的列队进食堂了。一个班一张
饭桌，三菜一汤，肉还是经常能见到的。当然女生队的伙食质量比男生队要
好一些，因为我们消耗的数量还是低于男生队的。所以这经常引起男生队的
艳羡。而且那时谣传教委拨了百万的款给陆军学院，虽然我们无权过问钱都
去了哪，抱怨总还是可以的吧。

说起吃这曾经是我们一天生活的全部心思之所在。琢磨着下一顿会吃什么，
什么时候吃(尤其劳动之后)，炊事班什么时候会杀猪，谁会过生日请客甚至
会弄点酒这类的事情。有一次某个男生班因着某种借口喝酒，不断的喝完，
不断的派人去买。本来说好最后一次买，结果碰到了某位‘名人’女生--就
是女生队代表演讲的主持节目的人。根据此男生的描述，众人对她的姓名产
生了不同的版本，最后一致认为应该再去看一眼，当然顺便再买点酒了。两
个人晃悠悠的去了，那个女生早就走了，小卖部的人看他们实在是醉的不成
样子了，卖给他们了几瓶标着‘啤’的‘酒’。回去一尝，其实是一种连香
宾都算不上的饮料。

每天我们都要轮流帮厨的。帮厨的直接好处是能给自己班多分半碗肉什么的。
听26队说某班帮厨最“黑”--一个名为“炖肉”的菜，除了某班的人吃饱了
肉外，别的班连肉皮都没捞到。
在我们不断抱怨饮食的同时，我们的饭量又在“抢食”的刺激下剧增。寒假
回家最明显的战果是每个人至少增长了十斤的体重。下半年女生变的普遍节
食调食，剩饭剩菜增多，这曾很让女生队主管饮食的副队长头疼的。另一方
面，小卖部的生意又因之空前的好起来。毕竟我们每天的体能支出还是相当
高的，节的那点儿食全让零食又找补回来了。真正的减肥是在回到北大精神
劳动支出增加之后的事，后话不提。
在女生队，如果想表现积极的话，还可以自愿选择帮着炊事班喂猪。在男生
队这好象是轮流的任务。喂猪是一份很脏很累的活。听说某位男生军训一年
中唯一一次洗鞋就是因为一脚踩到了猪圈里。但我记得我们队2班或者3班的
女生将近帮助喂了一年的猪，仅仅是因为和炊事班的关系很好尽个朋友的责
任而已。倒是有个男生以喂猪为跳板入了党然后就再无下文了。

每天整队上课的路上总是要唱几首队列歌曲的。一般来讲还是部队生的歌唱
的有气魄。我们最爱听的是一首“大江向东流，一去不回头”尤其这起首两
句。女生队唯一唱的不错而且爱唱的只是一首“华沙进行曲”，曲调悠扬而
委婉，有一种决绝的意味。后来在电视里看到了中央合唱团演唱这首歌才恍
然原来我们所唱的只是个简化版，原版更好听。
有一次小拉练走在盘旋的山路上，烟雨蒙蒙中队头可以看见逶迤的队尾，所
以我们选了一首琼瑶的《烟雨蒙蒙》，可惜曲调过于婉转而不嘹亮，恨的区
队长说没见过你们这么哼哼着唱歌的。于是又换回了《华沙进行曲》，众人
心下方安。
后来真正拉练的路上由于某种莫名的原因我们又喜欢上了一首郑智化的“我
这样的男人没有你想象中坚强”.有一次我们班作先锋班路上越过正在休息
的男生队就是唱的这首歌。现在一想当时真是惨不忍睹不敢回首。
有时候操场上操练军事体育中间休息的时候，各队之间也会拉个歌什么的。
男生队通常最爱念如下一首“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象样，活象一个大
姑娘。”这曾经引起我们女生队的强烈反感，怎么就“活象一个大姑娘了？”
由此而想到军队里的女性意识。平时我们的区队长们都是做事干脆利落一副
英姿飒爽的样子，可一到接其男朋友电话的时候莫不哼哼唧唧扭扭捏捏，往
往酸的值日生逃遁无形。大约军队中对各种环境下的表现状态有着某种约定
俗成的标准，所以常常失了自然的美。不过作为军队还是需要有一种独特强
悍的作风的，这在后来的一部电影中有很好的描述《好人无几》(Few Good
man)，虽然这对于我们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上午多是文化课马恩列毛军事理论，下午军事体育队列射击等等室外课。帮
厨的人是可以不上课的。课程很松但日程表总是满满的。比如说有阅兵表演
的时候就会添很多队列训练，拉练前就会有增强的体能训练，还有经常性的
义务劳动什么的。很大程度上这更象一场表演--你看，北大的学生学习了马
列主义加强了爱国主义增进了集体主义...。而具有反讽的是，当年演讲热爱
无神论的如今是最虔诚的基督教徒；积极递交入党申请书的同时也是出国申
请最早动作最快的；至于集体主义呢，我想一回到北大就全解体了。我们只是
不由自主的加入了这场表演而已。
当时大多数人的精神状态普遍处于一种无聊的情绪下，这每天都干什么了吗。
每每收到清华科大医学院的同学的来信讲她们的生活多么的紧张周末多么的
愉快，虽然我们的回信也说军训挺有趣的做了这么多一辈子再也不会做的事，
其实心里真的有点羡慕渴望真正的大学生活。所以书信成了一天的风景。
大约军训的时候情感从高中的修行中释放而又暂时无所寄托，我们经常比较
看谁一天收到的信最多，尤其是在过生日的时候。记录中最高的有二三十封
呢。当然也有以连续绵长者见长的。比如说男生队某人其情书之长之不断简
直都被众人尊为情圣了。然而结局却并不曼妙。当我们一回到北大多数的典
范都立即崩解了。原因很简单，我们太年轻太无所事事所以还不懂得爱。

闲的无聊逸闻逸事笑话闹剧就多了起来。比如说有人半夜里跑到别的男生队
门口吹紧急集合哨害得队长教导员叮哐爬起来却发现险情全无；也有恶作剧
往早餐稀的不能再稀的牛奶里加面粉滥竽充数导致抱怨连连的；血腥一点的
还有跟区队长过意不去就不练队列而挥刀剁了自己的小指头的。当然其中爱
情故事是少不了的了。女生的夜半聊天总能把高中那点朦胧的不能再朦胧的
初恋发挥的淋漓尽致，回北大之后好象再也没有这种集体互诉衷肠的机会了。
听说我们系某男生号称军训的database，从未出错。比如某年某月某日某几
位25队女生因借铁锹来访停留几分钟，跟某几个男生说笑等等。事后北大校
园里同学聚会喝酒提起旧事，这几个女生莫不震惊这可是连自己都记不得的
了琐事啊。

周五通常要有班务会。一个班8到10人，小板凳坐成一排，班长坐在前面。
首先指挥众人唱首革命歌曲，然后检讨总结一下一周的活动。有时候队里还
有抽查看看班务会开的好不好。最初大家还能严肃的起来，后来又沦落成了
聊天会，革命歌曲也蜕变成了靡靡小调。不过班长要受点累，一边听着爱情
故事或者童年笑话，一边要写着本周工作较好的完成了任务不足如下等等。
有的班班长和副班长不合，班务会上有时也会真的吵架。最后区队长亲自出
马个别谈话集体谈话，全班痛哭流涕就算解决了问题。
班务会后有半个晚上可以自由活动，通常就是去图书馆看书。藏书少的可怜，
有限的几本书传来传去，数年后一提起来才发现“呀，你也看过这本书啊。”
我个人接触到的最早的一本介绍美国留学的书就是在军训中读到的。大概讲
一个女生闲的没事学英语度日，考了托福去了美国，换了十个男朋友，找了
工作周末狂欢什么的。一直到现在我还认为这是一本不错的教材。(^0^)
偶尔学院里也会有书市，好书还是很有一些的。我读的第一本沈从文就是那
时候买的，后来送给了芙蓉镇卖米粉的小女孩，也算物有所值了吧。

周末外出是要领外出证的。无证外出属违纪现象。不过去邮局取汇款可以请
个假就行，因为邮局有两个门，一个临街，另一个就开在院里。有人试图从
邮局混出去过，不过回来进大门有点小麻烦，因为门卫要验外出证。最巧的
方法是跟炊事班采买的车装作帮厨的样子一起混回来。后来我们倒垃圾发现
堆垃圾的地方院墙很低，完全可以跳出去。有两个女生就这么干了，不巧被
一群训练的部队生看见可能告发了，区队长追到我们班要这两个人去见她。
两个小时后这两个人才施施然的回来，好在队里也没较真批评了几句了事。
有一段时间某几个人被选作播音员，通常晚上十点后去录音。录完音后偶尔
大家会一起悄悄的溜出去吃一顿。某人告诉我说临街的一排小馆子基本上都
有后门或者后窗，供这些神通广大的学员们行走方便。可见原则在部队中也
是可以变通的。

军训中各种各样的节目还是搞了不少。歌咏比赛，新年晚会，多种演讲比赛，
哲学知识竞赛等等。竞赛的结果好象是各种关系平衡的结果，比如说我们25
队两个女生出了一个舞蹈另一个女生唱歌参加新年汇演，结果都落选了。后
来发现原来29队也有个舞蹈，通讯班也有个歌咏，至于谁好谁坏，反正也没
人关心。倒是我们教导员编的一个快板最后得了优秀节目奖，虽然那也是个
落选节目。当年演快板的女生们，看到我的文章，想起快板的小调是否还要
忍不住发笑？
有一次各队举行节目汇演然后评比。我们25队是各班出了小品然后选出优秀
的来组成一台节目。我们班出了一个搞笑的射雕，把正在学的军体拳加进去
当武打使用，班副大哥演靖哥哥，本人扮演黄蓉，不幸我们当时正处在发胖
阶段，军体拳打的像熊猫，场上场下笑成一片当然落选。3班出了个《巴黎
圣母院》(结局)倒是演的有神有色的，还有5班改编的一个日本小说《X先生》
恐怖凶杀案的故事也演绎的不错。

拉练是下半学期唯一一个比较印象深刻的活动。大多数人还是基本上自己走
下来了。实际并不辛苦--吃饱了睡，睡醒了走，走累了吃，听报告看表演一
律打瞌睡就是了。印象中新县红安依旧朴实贫困的不得了，路边有老大娘给
路过的部队送茶送水，参军是受人尊敬羡慕的选择，毕竟这里走出了几百位
将军啊。可叹的是革命最终还是抛弃了这里。功成名就的去了北京，身死名
灭的沉默在纪念馆里，青山依旧困苦依旧。报告里总在宣扬的老区作风怎么
听 怎么不是滋味，历史有的时候真的是很不公平。

行军的时候通常是女生队打头好压住阵脚。第一天走的时候，我们的教导员
没经验走的偏快，后面的男生队可就惨了，一路小跑没停。我们休息的时候
他们刚好跟上，我们起身又出发的时候，他们也只好再走。后几天慢慢就好
多了。作先锋班是比较阙意的事，一班人马挥杆大旗独自在最前端逍遥，青
山绿水逶迤相伴，除了一边走一边背单词的让你有点扫兴之外，眼前真是好
风光好兴致。
有军用卡车早把炊事班送到目的地，中午就地野炊，晚上通常宿在当地的小
学礼堂里。每人当然都随身背着自己的行李卷，一溜地铺排开也很壮观呢。
走累的受不了的可以申请坐炊事班的卡车，顺便帮厨。至少可以把自己的行
李扔车上。呵呵，本人还坐过半天的车呢。

拉练中也发生了不少好玩的事。我们队有个协和的女生作风比较的特立独行，
在我们都穿制式衬衫的时候她依旧自己的雪白紧身T恤，一次河边洗衣的时
候被几个男生撞见，看得他们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该女生很大方的说了一
句又不是没见过看什么看，吓的这两个男生差点夺命而逃。
拉练一共进行了两个星期，从河南到湖北走了大约四五百里路。回到陆院的
时候，部队生还列队欢迎呢。后来观摩过部队生的拉练军事演习和障碍越野
才发现我们的拉练实在是不值一提，怪不得举着花圈欢迎我们的部队生颇有
些悻悻然的样子呢，也就是看我们北大的面子吧。

拉练回来基本上军训也将近尾声了。军心涣散。象我们生物系回到北大马上
就分专业，众人心里更多的是琢磨自己的成绩够什么专业的了。最后的一个
文艺汇演象一场辉煌的逃亡，节目还没结束，就已经有卡车来接那些归家心
切的人去车站了。鉴于我们能得到半价车票的优惠，也有人趁机旅游了一番。
我和另一个女生就去了张家界。

在军训的这四届学生中我们即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我们心安理得的
顺其自然的接受了这种选择。如果非要说军训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这一
年的特别性。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享受这种待遇的。数年后同学美国聚会，
军训也是最常提起的一个话题之一。因为回忆本身比任何教训教育都更让人
流连忘返。我在这里也并不想评断军训的是是非非，至少训了四年北大完全
换了血就停了军训一年的计划已经足够说明问题。我只是在不该回忆的季节
过 早的回忆，因为遗忘马上就要写进了历史。

199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