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城中狂奔
-“这些女人竟敢向往美好自由,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野蛮。”

狂奔在长安城中

  王小波笔下有许多野蛮女子。
  《2015》里的小舅妈,第一次出现时,“身上穿着制服,头上戴着大檐帽,束着宽宽的皮带,腰里还别了一把小手枪,雄纠纠、气昂昂。”
  而在舅舅眼里,小舅妈是这样的:“舅舅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女人骑在他身上,颈上的红丝巾和头发就如野马的鬃毛一样飞扬。”
  小舅妈在做爱时兴奋异常,大声嚷嚷。此时她左手总和小舅铐在了一起,右手拿着小手枪,比着舅舅的脑袋。等到能透过气的时候,就说道:说!王犯,你是爱我,还是想利用我?
  如你所知,她的身份是管教,舅舅是被管教,这种本身就能给人极大快感;管教所里有许多人居心叵测地对女管教说“我爱你”,但舅舅是个艺术家,画一手画无人能懂,押一个艺术家去劳教并做爱,从这上面来说小舅妈更加快乐。
  在盐碱地劳教时,小舅妈喜欢晒日光浴,当时的情景如下:“舅舅挥动十字镐砸硷。小舅妈绕着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里掂着那根警棍。然后她站住,从左边衣袋里掏出一条红丝巾,束在脖子上,从右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走到蓝大衣旁边,脱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蓝大衣上面,摊开白晰的身体,开始日光浴。”
  路过的拖拉机行人拼命冲小舅妈打呼哨吹口哨。
  听到舅舅表示“我爱你”时,小舅妈的眼睛会变成金黄色,慢慢狞笑起来:“你爱我……好的很哪”……舅舅一定是好不到哪里去的,但这样就像戴镣铐做爱、拿手枪指着舅舅脑袋问他爱不爱自己一样,这种示爱对小舅妈本身也具有极大快感。
  直到后来,舅舅被证明不是居心叵测,“假如小舅继续叵测,他就不可能真的爱上小舅
妈,为此要狠狠地揍他,但和他做爱也非常的过瘾;假如他不再叵测,就可以爱上小舅妈,
此后就不能打他,但和他做爱也是很烦人的了。”
  所以,和王小波其他小说一样,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走向平庸,在《2015》中,就是小舅妈不再野蛮,舅舅不再叵测。
  很难说小舅妈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她甚至不如《2010》里的“蓝毛衣”那么动人。可是当她站在一望无际的盐碱荒野中帮舅舅抡镐子,除了脖子上系的红丝巾鼻梁上的墨镜和鸡皮疙瘩,浑身上下一无所有,在那个“天蓝得发紫,风冷得像水,硷又白又亮,空气乾燥得使皮肤发涩”的漫长孤寂里,也会有一瞬,我们被她深深打动。


  “建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怀疑三步曲》之《寻找无双》以这一句开始。
  无双生在宣阳坊,这里的君子印象里的无双,是个坏得出了奇的圆脸小姑娘。夏天穿土耳其式的短裤,喜欢大岔着腿骑在马上,用铜弹弓打人脑袋,并动辄把自己染的像个绿毛妖怪跑出来捣乱。
  无双长在长安城,“长安城是这么一个地方:从空中俯瞰,它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长安城里真正的君子,都长着四方脸,迈着四方步。真正的淑女,长的是四方的屁股,四方的乳房,给孩子喂奶时好像拿了块砖头要拍死他一样。”
  可想而知,无双这样的朋克丫头,让宣阳坊里的君子们看得多么心惊肉跳。
  《寻找无双》的无数段都是这样开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虽然每一次的遭遇各不相同,但恰如卡夫卡的名言:每个障碍都能击倒我——每个困难都能挫败王仙客。
其实我们始终没有看到真正的无双,所有的形象都是王仙客或者宣阳坊诸君子的回忆或者想像。
  她踩王仙客的肩膀,爬到墙头发弹弓打过路人脑袋;在夏天穿件土耳其式的短褂子,露一截洁白肚皮,用一段金链子,拴了一个祖母绿的坠子,遮住了肚脐眼;出门时,她让王仙客把她抱上马背,有一瞬间她的领口开了。她贴着耳朵说道:往里看。于是他就看见了洁白滑腻的胸膛、乳沟和内衣的花边。过了这一瞬间,无双就一本正经地坐在马上,像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把双腿并得紧紧的,像一条美人鱼。而晚上那个叫彩萍的姑娘就会送来一张纸条,上面是无双狗爬体的字,写着:看见了吗?
  那时的无双是头脑简单的野蛮,除了逼丫鬟跟王仙客试试做爱疼不疼痛,除了染绿了头发戏耍罗老板,吊吊王安老爹的膀子,在孙老板的客栈里落下几件东西再去要回来,别的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啦。
  无双的情形就是这样。
  一直到最后我们都没见到无双,虽然王仙客智商185,身高1米8,跟黑社会也有来往出手阔绰,但长安城宛如一个巨大的粪池,让他使出吃奶的劲也掏不出无双。
  关于长安城,我们还可以从王小波的《红拂夜奔》里考证,老革命李靖在晚年设计了一座长安城,那里面寡妇殉夫要申请非正常死亡的指标,在专家的领导下进行,“在街上走路的人按规定要自动追上前面的人,或者放慢脚步等待后面的人,以便结成队伍,迈开齐步走的步伐。但是一旦跟上了队就不好意思从队伍里离开,所以原准备到隔壁看看邻居,就可能被裹着走遍了全城。罗老板看着围坊的步兵方阵在大喊“一、二、三、四!”,以为呆会儿要喊“五、六、七、八!”,谁知还是喊“一、二、三、四!”,长安城里有敢学数学与写小说的,一律杖三十,谁敢说“派”则是不赦之罪。”
  ——结合年代来看,无双就生活在这个城市。
  在王小波的小说里,经常会出现一种状态,比如《革命时期的爱情》提到一种被北京人称之为“渗着”的状态,即一种缺乏思想情感、呆头呆脑的状态;在《未来世界》中是被“比”掉了;而《白银时代》里则是交代下来要过的“夫妻生活”——如果用气味形容,那是一种臃肿的味道;如果用颜色比喻,那是种在厨房用了多年的旧抹布的颜色;若用情绪来描述,那就是绝望。
  这种状态我们并不陌生。
  在这样的长安城及状态中,如果还想追求一些有趣的东西,一些优美壮阔称的上活着存在的证据,也许只能靠无双这样的蛮力横冲直撞,虽然在这里,我们想王仙客多半找不到无双。

  王小波笔下我最喜欢的野蛮女人是《似水流年》中的线条,她差点跟初中同学王二在亡命的时代,做两个亡命之徒,联手干一番伟大的事业,那怕是身受酷刑成为烈士。
  这种暴烈性格直到中年,两个人都成了中年人、成了大学教师,面对人生缓缓被锤,钱条给王二的建议是:在衰老到来之时,只做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情,但坚持到底,毫不畏缩,做它也不为别的,只为证明自己是好样的。
  我永远记得这个最后成了大学教师、成了女知识分子的线条,经常在上课铃即将响起来时把裙子掖在腰间拔足飞奔,露出两条优美长腿,令一路老外纷纷喝彩,那个奔跑的身姿上有夜奔的红拂、有失踪的无双、有在热风阳光中疾行的陈清扬、有依稀少女线条追赶公车飞砂走石的气势——那一刻,我想,即使长安城如此庞大如此绝望,都有一些人可以狂奔出去吧?
  我爱王二,更爱王二热爱着的野蛮女子。



对面的,是你吗?
一切如新 -其实这个帖子是送给阿飞姑娘的,不好意思在论坛里说
我们一起去压马路吧
贾樟柯 行走在断裂处的影像诗人
麦田里的绝望者,岩井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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