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金世界到来之前

  最近在看鲁迅的《译文序跋集》,有些感想,写在下面。
  鲁迅说自己做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此对于已有定论的世界名著,他则不做翻译,以免附之不朽。这可算他翻译的宗旨。而纵观他翻译的作家,又以俄国、日本作家居多。
   对俄国作家,他屡屡赞叹,比如讲到契里珂夫:“他是艺术家,又是革命家;而他又是民众教导者,这几乎是俄国文人的通有性,可以无须多说了。”鲁迅自己倒也当得起“是艺术家,又是革命家,而又是民众教导者”这一行字的;讲高尔基,“译完这篇,觉得俄国人真无怪被人比之为‘熊’,连著作家死了也还是笨鬼。” ——在鲁迅的字典里,“笨拙”比“轻妙”要带褒义;讲到盲诗人爱罗先珂,他写道:“‘看见别个捉去被杀的事,在我,是比自己被杀更苦恼,’则便是我们在俄国作家的作品中常能遇到的,那边的伟大的精神。”(《鱼的悲哀》译者附记)。
   在翻译日本作家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之中,鲁迅道:“造化所赋予于人类的不调和实在还太多。这不独在肉体上而已,人能有高远美妙的理想,而人间世不能有符其万一的现实,和经历相伴,那冲突便日见其了然,所以在勇于思索的人们,五十年的中寿就恨过久,于是有急转,有苦闷,有彷徨;然而也许不过是走向十字街头,以自送他的余年归尽。”以此可想见,鲁迅在他翻译的作家身上,如何印证、相照着自己的“急转,苦闷,彷徨”。
   再看他翻译的作家。
   安特来夫(通译安德烈耶夫),“所过的都是十分困苦的生涯。”“一九一九年大变动的时候,他想离开祖国到美洲去,没有如意,冻饿而死了。”“他的创作,又都含这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于写实主义相调和。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作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黯澹的烟霭里》讲的是俄国的革命党,“所以他那坚决猛烈冷静的态度,从我们中国人的眼睛看起来,未免觉得很异样。”
   迦尔洵,“是在俄皇亚历山大三世政府的压迫之下,首先绝叫,以一身来担人间苦的小说家”,“俄土开战,便自愿从军,以受别人所受的痛苦”,“晚岁为文,尤哀而伤。”“然而他艺术底天禀愈发达,也愈入病态了,悯人厌世,终于发狂,遂入癫狂院;但心理底发作尚不止,竟由四重楼上跃下,遂其自杀,”死的时候年方三十三岁。
   阿尔志跋绥夫,幼年即遗传到肺结核,终身不愈。中年时因为文字而被判死刑,后无罪释放。鲁迅说他“阿尔志跋绥夫是厌世主义的作家,在思想黯淡的时节,做了这一本被绝望包围的书(即《工人绥惠略夫》)”,然而这个“厌世”的作家做的“绝望”的书的主题是什么呢,是小说主角绥惠略夫“用了力量和意志的全副,终身战争……反抗而且伦灭了”。
   爱罗先珂,俄国的盲诗人,先在印度,因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的理由,被英官驱逐,后到日本,又以宣传危险思想之由被逐,并被殴打。“他于政治经济是没有兴趣的,也并不藏这什么危险思想的期为;他只有着一个幼稚的,然而优美的纯洁的心。……他这俄国式的大旷野的精神,在日本是不合式的,当然要得到打骂的回赠,但他没有料到,这就足见他只有一个幼稚的然而纯洁的心。我掩卷之后,深感谢人类中有这样的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与著作。”(《狭的笼》译者附记)
   菊池宽,“他的创作,是竭力的要掘出人间性的真是来。一得真实,他却又抚然的发了感叹,所以他的思想是近于厌世的,但又时时凝视著遥远的黎明,于是又不失为奋斗者。……我也愿意发掘真实,却又望不见黎明,所以不能不爽然,而于此呈作家以真心的赞叹。”(《三浦右卫门的最后》译者附记)
   鲁迅既引与自己相似的,同样彷徨苦闷的作家为同路者,也赞叹与他不同的,笨拙的,熊也似的俄罗斯精神,亦欣赏写童话的诗人的赤子之心。其实,他除了是“以战士身,率先绝叫,以一身来担人间苦”(他说迦尔洵的评论亦全可用于他自己),他又何尝不是诗人,梦想家,拥有赤子之心。
   他不太欣赏的文学趣味,仍然是轻巧。
   他评点芥川龙之介《鼻子》中的谐味,“不免有才气太露的地方,但和中国的所谓滑稽小说比较起来,也就十分雅淡了。”;鹤见佑辅,“因为从我看来,作家的旅行记是轻妙的,但往往过于轻妙,令人如读日报上的杂俎,因此倒减却移译的兴趣了。”;淑雪兼珂(通译左琴科),“但他的作品总是滑稽的居多,往往使人觉得太过于轻巧。”。
   除了轻巧,作品中的“冷”亦为他所不满,比如毕力涅克,“他的技术非常卓拔”,“惟在我自己,于一点却颇觉有些不满,即是在叙述和议论上,常常令人觉得冷评气息”。——不难想见,以鲁迅之智、之理性、而仍然能有如许之“热”,自然不满于别之作者之冷。
   可是,鲁迅虽有热望,却太过清醒,于是看到没有出路。这便是他全部的彷徨,急转,绝望之所在。
   中国的历史是一笔烂账,“当下”又是毫无指望,只好寄望于茫茫的“未来”,所以鲁迅说,“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然而当一个人革除了“以往”及“目前”之后,他立脚何处?他写的保加利亚作家伊凡跋佐夫小传中,提到一件轶事:“他爱他的故乡,终身惦记着,尝在意大利,徘徊橙橘树下,听得一个英国人叫道:这是真的乐园!他答道:SIRE,我知道一个更美的乐园!”鲁迅对中国的态度,掌掴痛处堪称霹雳手,时代太残酷,他容不得自己赞美。周作人做过一些美文,写他们江浙一带乡间风物小吃。鲁迅却不大有这样的余裕。然而,“爱憎不相离,”只是他对中国的爱,已经变成他心头的溃肿毒瘤。
   而“未来”到底也让他发生怀疑了,于是他又说,“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自己的腐烂的尸骸。”(《娜拉走后怎样》)
   过去,现在,未来,全都是无出路,于是他又在《溃灭》第二部一至三章译者附记中写道:“革命有血,有污秽,但有婴孩。这婴孩正是新生之前的一滴血,是实际战斗者献给现代人们的大教训。虽然有冷淡,有动摇,甚至因为依赖,因为本能,而大家还是向目的前进,即使前途终于是‘死亡’,但这‘死’究竟已经失了个人底意义,和大众相融合了。”——这便是没有出路的出路,是“意义在于行动”,他从虚空之地,因绝望,而挖出一条通道,通向同样是20世纪的巴黎的存在主义者们。
   鲁迅先生已经死了六十二年了。而他们舍弃“当下”与“过去”,“唤起许多人来受苦”,来为子孙们预约的“黄金世界”并未到来。而且因为我们是后来者,看的比他们较多,而怀疑也许那黄金时代永远不会来临。倒是被他们舍弃的“当下”在我们的视野中熠熠生辉。也许那就是黄金时代,是苦闷,急转,彷徨,绝叫,然而个人挺身而出,以一身来担世界苦的精神的黄金时代。这也许就是人类在残酷时代中能有的尊严,是行动的意义。
   这本书,像鲁迅翻译的那些作家及他自己一样,是沉重的,寒冷的,虚空的,痛苦的,残破的,是旷野里下着大雪,然而有人将自己燃为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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