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说妈没文化,虽然在小学教书,却只爱看肥皂剧里的格格福晋。而且永远对剧情搞不清楚,往往电视已经切到广告了,她却来愤愤骂我和爸:“你们又把我的电视调哪儿了?”如果我们说电视演完了她一定不信(因为我们也常常骗她),然后自己调来调去,直到又看到一个清朝的大辫子然后转怒为喜:这不是这不是?天知道她怎么把这个跟那个对上号。
妈不关心政治,爸经常戏弄她,指着新闻联播里那些正襟危坐的人问她,她一概不知,被我们嘲笑。
妈也不关心明星,我采访完明星写完文章,她会问我莫文蔚很有名吗?
妈不爱做家务,但在我吃素食的十多年她给我单开小灶,那时我暴躁到炒菜的锅不能见丁点肉星。每次她要洗两次锅。
妈不是很爱爸,我觉得。冬天爸进被窝,妈妈嫌恶地让他离远点,说他的脚像冰块!我像爸,冬天全身都凉,捂半夜都不暖。春节回家跟妈妈睡一个被窝,我尽量离她远远,她不经意碰到我,惊叫怎么这么凉!过来我给你捂捂!她怕捂得慢,几乎是抱住了我睡。
妈妈看过我日记。我一脚踢翻了茶几。
然后,不记得哪一个夏天,找东西,无意翻到一张妈的保险单,上面的受益人,是我。看到那张纸,我慢慢坐在地上,哭了。
妈年轻时候很忙,她喜欢出去跳舞,喜欢穿好看衣服,喜欢唱歌,她不喜欢呆在家里,在亲戚眼中,这就叫不守妇道。
妈妈心智停留在天真的阶段,传销来了她就做传销,碰得鼻青脸肿还装不在乎。每次我们都劝她不住。她总说我会明白她。亲戚们说我家有两个疯子,我和我妈。我们两个女人是一对逆子。而我惟一能明白她的只是,她和我一样,有着不安定的心。
四月,SARS风声渐紧时打过两次电话回家,一次爷爷一次是爸接了,我没什么话说匆匆挂了。后来我想,其实我是害怕了。过两天接到妈的电话,问我身体好不好,可不可以回家避一避。我逗她说北京机场火车站全封了。“那怎么办?”“等死呗”。说话时手机信号不好,妈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她就这样,科盲。焦急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了,听不到你说什么。你没事吧。我反复说信号不好信号不好。挂掉了。
那天喝了很多酒,回去的路上我想给她打电话,一看时间已经太晚,心里却反反复复想着。虽然打通也不过说身体很好请勿念,可是那会儿,忽然在深夜的车速里,就哭起来。
我时常说自己烂命一条死便死了,可是若真的就这样去了,我欠她一个回答。在我离开家的时候,所有的亲人都反对,只有她支持我。她说你这一走,过得好坏都与我们无关。我重重点头——可是,我知道,她希望我好,因为我流着跟她一样不安分的血,因为她没有飞起来的心在我身上。
好像有很多话在肚子里来来回回说了一天,写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也只能像在电话里一般,说,我很好,你也小心。
绿妖,2003/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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