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拉过风箱吧,很小的时候,傍晚。
那时候应该是大灶,我记得烧的是刨花和柴禾,妈和她的妯娌们在上面锅里鼓鼓捣捣,只有老成持重的孩子才被批准拉风箱,拉得不好,烟灰满屋子乱飞,要被大人骂。
我偶尔被批准拉一拉。很卖力,很用心,兴头上了乱来时,就被大人劈头叉住脖子叉出去。
印象最深的是摊菜馍,菜是三月三初生绿荠菜,摊鸡蛋上去金黄青翠;又或者摊烙馍,一张薄面皮迅速全身发酥,微微发黄,一个个淡金色烫面泡咕嘟咕嘟钻出面皮的样子性感无比。屋里很闷热,院子里很凉快,面粉的味道干燥芳香。
呼哧,呼哧,呼哧。风箱的声音,它和许多事物联在一起,我想起了一件,就拽出来另一件。
前几天做梦,梦到回家,迎出来的妈妈双眼盲了,而她脸上的表情狂喜而平静天啊她是疯了。我大哭醒来。
前年春节回家时,发现姥爷走了;去年春节回家,姥娘走了。家人没有通知我,没有目睹死亡和参与送葬,总感觉身体里缺了一块,补不回来。
你知道那样的缺乏,仿佛前面的路平白不见了一段,总担心下一次转身时,还会有什么消失。
今年夏天回家,记忆里那个破旧而有味儿的小城走了。现在这个喧哗的,城乡结合的游乐场、量贩店、边拆边盖却依然破败不堪的城市像一切发展中的小城市,它只是和我没有关系。
很多年前掉牙齿,把掉了的门牙丢房顶,他们说这样会长出新的来;几年前吃瓜子,硬生生磕掉门牙一小部分,我知道它不会回来;现在我有龋齿,小时候含着糖果香甜入睡的报应来到——我扔到屋顶的那颗牙去了哪里?
可是我真爱听你在身边呼哧呼哧的鼾声,笨拙而亲切。好像一转身,就能闻到烙馍干燥的芳香,还有掉牙齿的你我。
我知道,转身这个动作包含着不可抗拒的叵测,我知道手里的玩具总会消失,我知道牙齿总会掉光,我知道花只能开一个早上,我知道大哭时的眼泪流不到下巴就会干枯,我知道,我知道眼前一切必然消亡,金刚神力亦不能逆转,可是我有活着时这记忆声音画面光影,我有亲吻时这一分钟。
绿妖,2003/07/20
第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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