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柯从小就做同一个梦,梦到一个男人,眉目轮廓像刀削般清瘦,且嶙峋凶险。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会嫁给他。
这不难,因为她是公主。
老皇上的惟一子嗣,大月朝惟一继承人。
她一年一年长大,梦里男子也跟她一起成长,眉宇间平添一股冷锋,愈显得颌如刀削,眉骨如剑。面容如此有刀兵气,郑柯想,恐怕他这一生命运多蹇。
她疯狂思念这个人,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她怕等不及自己找到他,他就会死去。 公主放榜招驸马,皇宫门前车喧马嘶。崔子夜站在人群外面正看热闹,一队官兵出来,不由分说将他按住,扛入宫门。
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喝道:“放他下来。”
他被放在一丛郁金香旁边,眼中一时看不清人像。影影绰绰眼前站了一名黄衫女子,面容却好生熟悉。他努力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是了。”郑柯确定梦中男子就是眼前这人,尽管现实中他衣衫破败,全无梦中那般丰神俊朗之气。
他皱眉头的神情令人心软,柔软到欲向他下跪。 崔子夜做了驸马,皇宫日月长。
他日间沉默寡语,夜间仰天长望。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皇宫后山是禁地,从大月朝立朝之日,先祖宣布此地众人绝足,违者杀无赦。
百年里总有几名太监宫女不小心偷情到那里,回来被悬首示众。
渐渐无人接近,草木疯长,虫兔奔逐。
如今又时常见草木中有依稀烛火,太监宫女传言宫中有鬼。
那不过是崔子夜。他时常在公主沉睡后起身,秉烛漫走。风不定,吹得烛火惊疑不定,映得他面容轻似鬼魅。 郑柯渐渐梦到子夜为众人冤枉,父亲喝令御林军拿下他杀了。
惊醒后摸摸身边无人。怔怔看窗户外一抹冷光,长夜游走。 她并不了解他。纵是长久床头人。
她只想保护他,使他不受尘间风霜侵害。他眉头一皱,郑柯便心口疼痛不止。 崔子夜逐渐听闻宫中欲政变传闻。
也知道许多人头将要落地。
他漠不关心,仍然执了蜡烛在深夜的皇宫里走。兽他不怕,鬼他不怕。他自己即兽与鬼,他只想找到梦中那个地方。 是的。他也做同一个梦,梦到一名女子同自己一起长 大。
即使现在那个女子与他同床共枕,他仍然觉得这不真实。他仍然在梦里同她见面。
他梦到自己被众人屈冤,只有她独自一身,不屈不折维护自己。
他梦到终于大批人马追杀自己。前面是皇宫后山,禁地死地。后边是剑刃追兵,如狼似虎。
他钻了进去。顾不得死地禁地,他一个踉跄跌得不见。 郑柯在崔子夜失踪很久之后,仍夜夜到禁地前守侯。
她梦到他还会回来。
奉命保护她、也暗中守侯崔子夜的侍卫都失去了耐心,他们骂骂咧咧地撤岗。没有人能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在那里面。崔子夜必死。
皇宫叛乱渐渐被平定。崔子夜做了最大替死鬼,然而,风波得以平息。 郑柯不信。她夜夜做着他回来的梦。
还梦到自己在众人前一力坚持留他性命,他却一刀刺入自己后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不情、不愿、不甘,不舍——然后“轰”一下醒来,全身大汗。
子夜,崔子夜。就算如此,他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比父皇更重要。
她是皇宫里长大的女子,深知人世无情,无人可亲,无人可信。
只有他,那么长的夜里夜夜相伴,他早已是血管中的暖血,胸腔里的心脏。是自己的魂魄。失去他,她不再是郑柯。 终于有一天,子夜回来了。
和她梦里一样落着大雪,子夜衣衫褴褛,然神色庄严。
是了。是他,是这个神色,从小到大出现在梦里,他第一回完全变成梦里那个男子,庄严凛冽,贵不可犯。
郑柯呆呆望着他。半晌,背后御林军的灯光呐喊地动山摇而来,前面这个人却静如深夜。
“子夜,那里面都有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去了那么久。”郑柯走上去,偎到他怀里,那里面冰凉,似冰封大地。
崔子夜低头望她,轻声:“如果我要你退了眼前这人群,你肯不肯?”
“什么?”
“我要你,杀了你父王,肯不肯?” 不是梦。可是多像做梦。
郑柯忽然觉得腹部一热,低头看子夜短刀刺进自己小腹半寸。自己利刃却完全扎进他胸口。
崔子夜的眼神从冷漠变到错愕、“不是这样的,梦里。”他嘶声。
“对,梦里没有说我会跟着你进入禁地。我看到你看到的一切。梦没有说我会先杀掉你。”郑柯用力一拔,子夜热血“哗”地喷出,温暖到诧异。
子夜仍看着她,神情从不可置信,慢慢变得疼惜、怜悯、叹息,他“嘶、嘶”地想再说什么,却渐渐冷了下去。眼睛不可闭上。 郑柯觉得很疲倦。
但仍然镇定自若。她在另一个夜晚杀死父王,宣称他为逆臣所害,趁机掌握兵权进行肃清、镇压。待风波平静,她已经是大月朝第一个女皇。 第一件事,是将通向皇宫后山的路用巨石堵死。擅自移动石头、企图向后山行进者通通杀、杀、杀。
她不再温柔,仍然美丽,只是老了许多。面容渐渐硬如石刻。眼神灰漠无情。 至死,她没有告诉人当年,她在皇宫后山看见了什么。
也许是她已经没有人可以告诉。 其实什么都没有。
转过一面峭壁,前面就是空。无边无垠的空。巨大声音的风暴烈地吹来吹去,漫无目的。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年轻的郑柯紧紧扣住身后石头,头发被烈风几乎连根拔起。脸上像被千万把刀子一下下凿着。看不见来路,看不到去路。这暴烈之地只有她一人
一瞬间,她改写了自己的梦。
绿妖,第八封。200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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