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我在回北京的火车上,餐桌很油腻,衣服很脏,窗外景色萧条破败。黄河大半干涸了,露出宽平河床,然而仍有庄严肃穆的美,像一名家道败落的名门之后,举止之间却仍是磊落大方的。
在家里,姐姐说:“这条丝巾怎么也不要了?”——那条质地很好的桃红丝巾,和那件黑大衣一起是一个女朋友送给我的。女朋友出国后失去联系,而这两件衣服就跟我一起度过初到北京的两个冬天。
我看了它一眼,说“不要了”,或许因为它看过我太多眼泪,太多喝醉后的呕吐丑态,或许因为它颜色太亮太媚,不适合我此刻暮色四合的心境。或者,它只是无意被我塞到送人的袋子里,但我只是不要了。我总以为如果行李够轻,我们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甚至飞翔。
春节回家——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文章里写出这四个字的组合,每写一次,就是一年。可是没有哪次像今年更让我觉出自己是家庭里的陌生人。家人还是亲的,但那亲不足够让我多呆一天。明白这一点后我就走了。人与人的缘分不过如此,即使亲人,即使爱人。
我知道,握在手里的终会消失,拥抱松开原来是满怀尘土,我不知道为何每一次得到仍会欣喜若狂,每一回失去又会撕心裂肺。
小青,你说你又去吃2块钱的凉皮,在我们经常光顾的摊子上。凉皮很难吃,你没吃完就放下了碗。会不会凉皮一直是这个味道,只是我们变了,我们的记忆行李里就再也装不下这碗凉皮?
我们一起吃饭,6个高龄未婚男女,忽就想到一个词儿:寂寞之心俱乐部。我复述同学电话里说:“早结婚了,孩子都6岁了”时我的惊愕给你们,哈哈大笑。
不结婚的人是不是都有一颗寂寞难耐的心,一个不肯循规蹈矩的灵魂?是不是因为我们的心还没有找到平静,还没有说服自己就此停息。我们以为自己还可以随时开始另一种生活,到另一个城市,以另一种心情。
就像那些踟躇着不肯在漂泊地买房子的人,他们假装自己还可以拔腿就走。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小青,在老家时我们总以为出生这县城太小太小,容不下我们激烈放肆的心。我们进行长途迁徙像蜕一次皮那样撕掉过去。可是你有没有发觉我们只是换到了另一个壳子里,或许更大些,或许更繁华,而想象中的精彩置换为眼前这间办公室,我们在其中,乐不思蜀。
总有偶然片刻,我忽然觉得上当受骗,仿佛造物主做了一道欺骗性的逻辑题给我,疑惑只是疑惑,我好象再没有力气拔腿就走,因为这里就是我曾经渴盼的远方,是我自己拳打脚踢挣得的,是流过眼泪选择过的生活。
所以,再见,愤怒青年,再听到有人激烈讨论地下电影另类音乐,我不相信自己也曾对这些如此热烈;再见了文学青年,文学是“不在此处”,而我已接受此处秩序;所以我还没买房子,但已开始存钱;还没结婚,但已惶然;还不肯像别人劝我那样一步一步向上爬,但已随时准备放弃自己,放弃原则,假如,明天终要来临。
我们笑那两个恋物癖,他们一个购买整套的歌手全集,1千多块钱的正版CD整套整套买回家落灰尘,他们有了磁带买CD,有了CD买VCD,有VCD买DVD,有DVD买D9,他们买进口版、国外版、香港版台湾版,他们买第一版、精选版,版与版的差别或许只是封套不同,或一首歌的有无。提到任何一张音乐或电影,他们总是率先举手:“我买了……”但是没有时间看,因为他们忙于进行下一次购买。
另一个像陈升的家伙,他疯狂刻录MP3,家里一打一打都是刻录盘。他搜集各种偏僻的不为人知的老歌与古典音乐的版本,像考证癖穷其一生考证一本古文书的标点。活该的是,他的刻录机终于被他的疯狂行为累垮了,他终于可以停止刻录,来听听自己刻的这些MP3吧?不,他的光驱也坏了。更重要的是,这家伙要结婚了!这个疯狂喜欢古典音乐的家伙,试探着跟未来老婆说:结婚后咱买一套好一点的音响吧?老婆大人说:好啊!买套好音响就可以在家唱卡拉OK了!
听到这里我们哈哈大笑。
这就是“明天”的含义吧?在那家伙以为“明天”就是一套发烧级音响和无穷的古典音乐,但明天或许是一个老婆和煮饭拖地;在我们以为,“明天”曾经是校园民谣里的流浪歌手和北斗星的远方,但明天原来是一间几十平米的办公室,给我们提供口粮,以及社会的容身之地。
我有什么资格笑那两个恋物癖呢?喜欢一个人时,我不一样紧紧抓住,哭笑不放吗?谁有资格嘲笑无常人生里这些蒙着眼的幸福,片刻的安宁,短暂的希望?它们不都带着为人生照亮那种事物的气象庄严,静定喜悦吗?
那些失去联系的种种告别,总比如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提醒我人生的悲多欢少,去日苦多;而拥抱的片刻,写字的此刻,却是旅途中的站台,是动荡中的宁定,是墙角与墙角一瞬间的交错,温暖且伤身,伤身而温暖。
绿妖,第十封,2004/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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