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都是我最好朋友。
跟她认识了20多年,几乎像另一个自己。她脾气不好,孤僻又倔强,当我在他的怀里时,她就离开我,走得远远的——我着急她那么脆弱,会从此消失,再找不回。
他则喜怒无常,好时候油里调蜜,坏时千刀万剐。他也会闹失踪,不像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失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来。
她用颜色形容是黑色。绝对漆黑里有一点箔金微微发光,走得近时感觉像有一把火从头烧到脚,全身毛发都蜷曲了尖叫着疼,我疼出了泪,却仍喜欢偎依她时心里的温暖。
他用颜色形容是红色,红到人眼睛瞎了般的盲目,他爱抚我时总像有一把刀,劈开我,疼痛与快乐都是那么种感觉。
我喜欢他,也喜欢她,可是他们两个相互不喜欢。她像冰山雪水,兜头浇下全身生寒,不比跟他在一起时稠如胶甜如蜜。她孤僻,见不得我跟生活妥协,跟她在一起,世界是一部黑白无声电影——你有过那种感觉吧,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你说什么别人也听不到。看不到万物色彩。生活在此时鸦雀无声,死寂一片。
后来他来了,哗一声原来世界是有声音的,原来花朵是彩色的,原来血流出是暖的,原来泪淌下来会疼。
我说过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赶他走。但是,赶走他,我忽然就得回了她。这样一想,老天其实很公平。
她的外表……在“听完这首歌再走”里,她有一张弯腰试鞋的小石那张冷淡呆滞的脸;她神情里有地铁里那个未老先衰小民工的麻木;她有着天桥上拉手风琴的盲人乞者眼眶里的空洞。
我是小孩时,她也长着一张孩童的面孔,在我家的饭桌下,墙角里,阴影中,等着我找她玩。父母争吵时,我挨了打羞愤欲死时,她温柔躺下,陪我一起捱过漫长童年,植物般的生长。后来,在宫崎竣的世界里我又看见她,沉睡的“天空之城”,没入茫茫海底的铁轨,在神的世界里急切凄凉奔跑的千寻。她们长有一张相似的面孔,我认得出。
两年里,我在不同的时间一个人爬了香山,西山,这两次我都看见了她,和我一样,一个人。当我从空荡荡的山顶走到另一个空荡荡的山顶时,我看见她在我身边,离我很近,却没有触摸。我们憎恨身体上的接触,过分亲昵的举止。我们憎恶对另一个人有过分深切的感情、无疾而终的关怀,厌恶所有后天培养,出于礼节性的亲近。
她让我发觉世界的干净,像眼前这片空白山头和不远处同样空白的山头,她让我知道人们的联系原来如此脆弱,我苦心经营的一定会破败,我死死不放的终于会腐烂于掌心……我说过她像火,是那种漆黑地狱九层不见天光的烈火,烧得人全身蜷曲凄厉叫喊,才终于在黑白无声世界里听到自己遥远回声。
可是她对我好,不离不弃,从这个山顶走到那个山顶时,在空白里我知道她陪着我,下山时,半山腰里空无一人兀自缓缓运转的缆车上面,我看见她冲我挥手,微微一笑。
而他,我说过,他让我发觉世界原来有色彩,有声音,但我发觉色彩很吵,声音太乱,我听不到自己的心在说什么,也听不到他的。他是现实生活,而我总在想万芳的一句歌词说着——“我不知道,生活可不可以逃避。”
我不知道,人可不可以消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是无所事事的虚空,是漫无目的的走路,是我所有一个人时的记忆。有时候,人们叫她做寂寞。
他是冤家,是命里的桃花,是脚下的跌倒。有时我管他叫情人。
他与她,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他们相互不喜欢。
绿妖,第十二封,2004/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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