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方每天睡觉前都祈祷:让我再梦到那个人吧。
这是她17岁的秘密。有个男人,夜夜都在她的梦里生活,他穿灰色衬衣,拿水壶剪刀,修理花朵灌木,他走路,听音乐,他笑,抬头像对准镜头般对住王小方,微笑或大笑。
艰涩如黑白世界的17岁,因为有了他,变得可忍受,可以活下去。
每个17岁都是如此吧,过了那一年,她考上大学,然后工作,然后找到男朋友,曾经可笑隐密的梦跟她初中课本一起,被丢到堆废物的箱子里。
王小方现在叫Sunny wong,27岁,未婚,有房。像这城市里这个年纪的许多女人一样,她有20岁兴致勃勃的劲头,40岁暮色四合的心,30岁开始老化的身体器官,以及只有几千块钱的银行存折。下个月的房子按揭,永远要在这个月从财务那里领出来,转手存进另一个银行卡付月供。
王小方和她的几个死党每周聚会一次,每次都有人哀叹要辞职旅行,但下次聚会,仍然是这一帮人,好死不死,绝不敢死地活着,在这巨大的城市里。
王小方有点精神衰弱,晚上男朋友一沾枕头就呼声大做,她却总在模糊地带里徘徊,推迟着做梦的时刻。她还记得曾经一度,自己的梦里有飞檐走壁,山河俊美,拍出来就是一部绚丽电影。可是如今和她在夜晚约会的,只有白日里需要搞定的广告客户,在梦里,她永远是委婉小声,说了又说,把工作时说过或未说的话百转千回地说着,直到天亮。
醒来,只觉口干舌燥,困顿不堪。
男朋友有自己的房子住,与她相互经济独立。男朋友要帮她付新房首期时,王小方清清楚楚说:“你要付,先想清楚你有没有跟我长久在一起的计划。我不受不相干人的人情。”
男友迟疑一下笑:“只当是房租,反正我要跟你住。”王小方大怒:“你就那么贱啊?”男友转而笑嘻嘻道:“那么我买房子,你过来跟我住也一样。”王小方大吼:“我就那么贱啊!”不欢而散。房子仍是买了,跟男友没半分关系。王小方住在自己装修,自己付水电煤气电话及上网费的房间里,总感觉冬天太长,暖气太冷。还有,电太贵。
出来做事,讲的是一个不拖不欠。若哪天两人陌路,何苦无端端新房里有他那一腿。
综上所述,王小方就是这样一个没劲的女人,在一个没劲的城市里生活。
这几周,男朋友加班,每天只是打一个电话联系。晚上小方想看电影,挑了部《闪灵》,打开就后悔。她想叫男友一起过来看,恐怖的时候能藏在他背后,等他说好了好了再出来。可是她知道,为个恐怖电影就这么咋咋呼呼,有损职业女性英明神武的形象,也只会叫男友嘲笑一番,仍未必肯来。
算了,自己看。
她硬着头皮,心跳紊乱,肾上腺素大肆分泌。她喝了很多水,看完就睡了。
这次会做什么梦呢?模模糊糊的时候,她问自己。
会做噩梦吗?奇怪的是,梦里的她才不怕鬼神鬼怪,遇上了,王小方只会大喝一声,大踏步上去踩个粉碎。最可怕的当然是人,眼睛两只嘴巴一个四肢五官俱全的人。
那么是前几天一直梦到的修罗场,自己在其中砍人砍到血肉横飞血流成河?还是另一版本,自己低眉顺眼为一个签字对住经理说了又说?
都不是。王小方发现自己回到了大学学校,又住在宿舍,跟小丫头们漫无目的的打闹。这个时候,她才有一些惘然的可惜:原来那些年,没有谈过一次恋爱。那时自己还没有这么心冷如铁,也许他会请自己看电影,吃冰淇淋……对,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可是她习惯每件事都有付出与回报,却没享受过这么漫无目的的横枝逸节。在梦里,王小方第一次为自己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有目的而可惜。
闹钟7点钟准时大响,小方跳起来去上班。
冲进公司电梯,只觉不对。整栋楼世界末日般冷清。王小方盯着镜子里头发湿漉漉的自己,忽然大叫一声,今天星期六。
王小方指着镜子里的人说:你太紧张了,去逛街吧。镜子里的人欣然点头:同去,同去。
这天,王小方剪了个樱桃小丸子般的发型,买了件浅蓝艳橙的运动装换上,晚上招男友出来吃饭,他照例8点钟才到,急匆匆坐下迫不及待吃了几口菜,忽然像第一次见到她般瞪大眼,上下打量30秒,缓缓点头:“像高中生。”
啊,对27岁女人已经是莫大赞美。
周一上班,同事也纷纷赞扬王小方新发型,说显得她小了很多。“哪里哪里,装嫩了,见笑了。”小方左闪右躲地坐到自己座位,开始想昨天做的另一个梦。
在梦里,自己回家了。 这天晚上,男友准时下班,约王小方出来吃饭。等上菜时,小方淡淡提起自己的梦,“我梦到回家了。”“哦……你不想回去是吗?”男友知道她不喜欢提跟“回家”有关的一切事情,神情关切。
小方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不是现实中曾发生的那些焦急、彷徨、闭塞和压抑,她只是回到老家的街道,跟儿时的伙伴走在一起,谈论今天要做哪些游戏,谁的衣服又最好看。
梦境自动过滤掉曾经的窒息绝望,只剩欢乐,诱惑她频频回顾。
走出餐厅时,她的运动鞋鞋带开了,小方蹲下去系,路灯下身体蜷缩一小团,抬头跟男友说话时,没化妆的脸仿佛只有14、5岁。男友为这瞬间错觉惊愕了一下。
睡觉前,小方问:“今天我又会做什么梦呢?”
是那个人。17岁和更早以前经常梦到的那个人,许多年不见,一下仍是认了出来。王小方问:“你是谁?你去哪儿了?”
他的相貌倒没有一丝改变,温和地笑,灰色衬衫略旧了,有一种灰仆仆的温暖。他说:“我是你的园丁,在你们成年之后,每个人的园丁就会离开,去照顾下一个孩子。可是,你发出强烈的信号想要回到过去……回到少年,回到童年,甚至回到一切没有开始的时候。主管让我来看看你。”
“园丁?每个人都有吗?”
“不是,前生是植物的人才会有园丁,而且仅在你的少年时期才有。”
他安静地等着,等下一个问题或愿望,他不焦虑,也不彷徨。
王小方迟疑一会,小心地问:“那么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他大笑,然后摸了摸她头发:“我可以让你回到过去。17岁后的生命从此抹消,不如意的男友和现状,统统都能消失。你满意吗?” 小方张大嘴巴,拼命摇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话,也动弹不得。魇住了,一定是魇住了,她告诉自己要冷静。然后发现自己在男友身边。鼾声阵阵。
怎么可能,再来一遍。小方像受惊的小兽,把身体缩成一团,全部钻进男友怀里,眼泪才慢慢流下来,止不住。
男友唔唔两声醒过来,迷迷糊糊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小方点头,又摇头,“大概我对现在的我不满意,总是梦到回到从前,希望重新开始……”她噎住,眼泪更急地流出来。她没有说,她还梦到中学时上自习总要走的那条小路,寂寂无人,缓慢漫长。早上4、5点,晚上8、9点,风雨不改,她一个人从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四顾无人,心中惊惧。她没有说,她知道那条路其实早就告诉她,日后亦是如此,不管自己20、30、还是40岁,都要一个人硬着头皮,对住心中的恐惧和外面的黑暗走出去,四顾无人,心中惊惧。
她只是牢牢抱住身边身体,放声大哭。
男朋友说,买张到云南的机票,你跟你们经理请个假,出去玩一星期好不好。小方说“好。”男朋友说,等我忙过这一年,我带你到处去玩好不好,小方点头说“好。”……这些虚妄的幸福,在一刻令她如此心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渐渐都睡了过去。
小方见到那个人还坐在椅子上等着,不着急,很安详,小方走上去,小声说:“我选择好了。”那个人笑。
“我不跟你走。”
小方说完就走了,她听到身后那人惋惜的叹声,听到那人离开的声音跟自己正好相反,听到整个少年的骚动都在身后平静下来,也听到未来的喧嚣,哗声惊人。
绿妖,第十三封,200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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