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宁静的海

厦门最美的地方是鼓浪屿,炎热的午后,居民区一片沉寂。
  阳光炽烈,建筑物上大块大块的色调融化在光线里,他们那么敢用颜色,明黄、酒红、植物绿。完全是画家手笔。因为旧,因为已经没有与世界争执的心气与锐利,它们的好就退回阴影中,整个岛,都是安详。
  正午。只有晒在外面的被子和床单醒着,桃红与静绿,仿佛在斯斯艾艾聊着主人的家事。不知道跟自己一起坐轮渡过来的成千上万人哪儿去了。这是五一长假,据说有好几万人造访此地。可是在炎热的午后,鼓浪屿又回到沉睡里去。
  我爱这里的落魄,死气沉沉,墙塌窗坏,爱它大势已去的颓败。它彻底失去了它最好的时光,最好的青春——只剩下尊严的沉默。
  终于还是累了,找个家庭式旅店进去。前台没有人,后面屋里传出麻将声。我坐到走廊沙发里,下午的阳光一点点斜过来,穿过悬挂的一件白T恤,再跳过一小段石头铺成的台阶,落在我脚下。庭院里树叶微微摆动。心里有声音说,不就是你寻找的大安静,你跑了2千公里要找的现世安稳?
  我当然知道,所谓现世安稳,是胡才子说给张才女听的一句谎言,是世上最大的一个讽刺。是令女人立刻心软的必杀绝技。
  天色渐晚。古典式路灯渐渐亮起。云朵兀自堆积,大笔大笔泼在灰蓝的天空,如一场惊心动魄的阴谋。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像天尽头。
  情侣们爱来海边,会不会因为它像一个尽头,比如说,世界尽头、时间尽头、诺言尽头、谎言尽头……尽头就是到头的意思。或者说,尽头就是要开始另一个开始的意思。
  这是我在厦门的第一天,晚上回住处,才发现,脸上热辣辣的已经开始脱皮。

  回到厦门,我像一个恋物狂。
  我走进每一个书店,每一家衣服店鞋店,每一家影碟店,饥饿的手指划拉过一排排书、一架架衣服、试一双双鞋,付钱,包起。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穷凶极恶,不管自己旅行包里有没有余地,不管自己背不背得动。我的手指饥饿,眼睛饥饿,我刚吃完饭就饿了,刚走出一家店就想走拐进另一家店接着吃。我不停吃,可是胃里还是饿的要命。
  在衣服店里,拎起一件件衣服比划时忽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讽刺的笑容。我笑自己,你真以为买一件深蓝色的裙子就会让你平静,穿双桃红鞋子就能变开心?
  外面下起雷阵雨,这是我在厦门的第二天。我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寻找我要的安静和孤独,并如我所愿。我合着我的矫揉造作的孤独走在厦门。不停走。心里像起了把烈火,烧得人一定要发狂的走才可以止住疼痛。烧得人用脚底的疼痛换取心中平静。
  我到处找一间有靠窗座位的咖啡馆。要知道一个城市的休闲文化,一定要去一间有书的咖啡馆。我这样跟自己说,在大雨中一家一家地找。雨落在头上身上茫然不顾。除了饿,我对其他感觉都可以忍受。我一家一家地问,有没有一个靠窗的位子。光线昏暗的不要。情侣包间不要。都是人的声音也不要。
  街心一下空出一大片空白,我走在当中,还知道把袋子遮在头上,心里却在笑自己这么急急忙忙的,往前走也在下雨啊。聪明绝顶的黄蓉这么跟郭靖说。
  终于在光合作用咖啡坐下时,我又饥饿起来。我翻袋子,找不到一枝笔、一张纸。我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小姐要笔,要纸。她给了我一枝圆珠笔。一片比巴掌略大的白纸。这会儿,我恨自己不是诗人。巴掌大的纸就够用了。我只好缩起手指。
你们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时刻,对未知之物请求:拿去我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下去。在一个完全没有借口、没有预兆的时刻。在我再次和疲倦、无意义的重复劈面重逢时,在一个下着雨脚很疼而心脏紊乱时。
  我知道假期结束,我又能够回到轨道,假装踌躇满志地奔向前方,追赶别人及被人追赶,直到在飞奔中再次崩溃、静止、修复或终身不愈;我知道我终究能再次从寂静中得到莫可言喻的大幸福,我知道正如一日三餐,偶尔绝望也是生活必须,更会渐渐消化——可是你们,是否也曾请求为止之物拿去自己生命,并惊惶发现,头顶之上,一片寂静。
  如果一定要有人为我们的幸福负责。如果没有任何人能为幸福负责。
  我对工作说,请拿去;我对爱人说,请拿去;我对未知物说,请拿去。我厌倦了背着它。但头顶一片沉默。
  我一个人在路上发狂的走。希望能消耗心脏里激烈而盲目的热情、容易喜悦又容易衰弱的热情。我希望自己变得正常。
  只要我学会和一个人相处。只要我还能爱一个人。
  我打磨着自己过分纤细的神经指望把它们磨粗糙了。长久的事物都带有粗糙的气息。我希望我能长久而平稳地爱你。
  如果不能够,我希望能长久而平稳地活。

绿妖,第十五封,2004/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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