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物

  上次我们说分手,这一次,我们说失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失恋记忆,好啦,我们不必为自己曾痛不欲生,了无生趣,目光呆滞走路缓慢而羞愧,为自己曾想自杀而羞耻,我们不必再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曾有一把刀割裂我们心脏——当然,从此之后,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第一次是资历,再错就是愚蠢——我们都是职业女性,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曾经无数次猜测自己失恋后反应,比上述症状可怕一百倍的都被我想过,我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恢复——说完分手的第二天,眼睛和脸还带着痛哭的痕迹,可是,我知道自己愈合了。像水龙头的眼泪终于停了,歇斯底里的神经质终于停了,我不再在想到一个名字时泪流满面,不再在马路上神情恍惚一副找死神气,我摸自己的心脏,感谢天啊它还在,它还在那里,微微起伏,带一点温度。只是不再激烈跳动或缓慢如死。连它也正常了?
  就这样了?
  我惊疑不定。
  我曾以为自己能从失恋中得到无穷灵感,以为痛苦像受难先知手上的伤疤,每天抠一抠,就还能流血,能流血,就能写。
  可是……我忽然像在幻境里玩了太久而迷路的小孩,在日落的时候渴望回家般渴望回到正常轨迹,回到我不爱,不恨,不喜悦,也不希望时。我甚至加快了脚步,暗暗说好险,——麦兜听妈妈说坐飞机不用带成绩单,抹抹冷汗说好险,我相信它跟我一样在此刻心存感激。
  女友盯住我,说我总觉得你还没有完全发泄出来。我说对,我每天在背包里放把菜刀只等见到前男友就丧心病狂发作。上海的女友喋喋不休跟我说如果他回头,就再给他一次机会——我知道她不过是说给自己听,说给她不肯结婚的男友,被她称为“缓期执行死刑”的爱情——而我,我不后悔,也不遗憾。我只是要走开了。
  我的新发型很难看,我不再失眠,开始早起。我买了新衣服包括深蓝色的裙子和桃红色鞋子,我不辞职了,我可能要搬家,我开始看以前没时间看的大厚本的托斯妥也夫家的司机,我新买了手机,被我摔碎的那个暂时还舍不得丢。我新换了一颗心,被我摔碎那个暂时还舍不得丢。我开始对着镜子练习笑容。我想,如果我八月份干活够卖力的话,9月份就可以休个年假。我想一个人去一趟青海。
  这一切都很平静。有时会有点无聊,反正一个人总是会无聊,那天我无聊到去长安大饭店去看一个名牌商品特卖场。因为打车花了30块钱,所以,我决定买不到东西就不回家。
  我看到许多CK的打折内裤,你知道,那种白色棉质的,手感很舒服的男式内裤,才30块钱。还有许多质地很好的棉袜,恩,还有圣大保罗与阿玛尼的T恤、上衣,颜色和款式都大方好看。我呆呆在男装摊子前寻梭,放下这件拿起那件,不停听到自己心中惊呼:这么便宜,这么漂亮!如果我还可以买给一个男人穿该多好。忽然间,我抬头,看到几年前自己,还在上学或者刚刚毕业,在落雪的清亮的早上,希望有个男友,可以给他买衣服,冬天买手套围巾,把手揣到他口袋里取暖。你知道,男装漂亮起来,也是蛊惑得不像话。
  这个时候我哭了。已经埋好的死人又从棺材里爬出来,我看着那个泪流满面的自己,默不出声。
  我经常以职业女性自诩,粗俗起来又叫自己是“出来混的”,什么叫“出来混的”,什么是职业女性,亦舒老早说得明白: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打掉牙齿和血吞,哼一声不算好汉。在我看来,这就是职业女性的最佳风度。
  我以为自己处理感情的方法很职业。我只是没想到,恋物癖竟然在那个地方等我,等我毫无防备地露出弱点,一击必杀。
   那天哭完,我的失恋就结束了。


绿妖,2004/06/14


严歌苓 写作每天都是在写向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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