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生活(1-5)

非人生活

1
在决定用第一人称写这篇小说之前,我已经用第三人称写了一段。
我觉得不满意。我第一次觉得第三人称写法的软弱无力。如果想从根本上进入我们平时称之为物质世界的东西,高高
在上的描述者从本质上讲是多余的。所以我不喜欢一些调侃小说,总觉得描述者清高的态度象在忸怩作态。
我们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我们无法超越。
"你只能在三维空间中描述四维的世界。"上大学时,讲相对论的老师这样说过。他的老师是听爱因斯坦讲的。讲得很
对。
如果我们想描述我们的世界,一切从旁人角度的描写都是隔靴搔痒。用哲学上的话来说,旁人是不在的。 旁若无人
的生活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维特根斯坦的名言:语言是世界的边缘。
我们能描写的就是我们能感觉到的。除此而外,这个世界没有别的东西存在。
我的正在上大学的侄女在对比了我分别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写下的这篇小说后说:"你自讨苦吃。"

让我从我的一个梦说起。

我经常做梦。
我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经常做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梦。也就是我只在睡觉的时候才做梦。
平时我不做梦,我只生活。
现在的人把白天的一些幻想叫做白日梦,但我不认为那是梦。
梦从本质上讲必须是你无法控制的。无法控制的人,无法控制的事物,以无法控制的方式挤进梦里,我觉得这更真实
的反应我自己,我周围的世界以及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科学家早知道这些道理,他们以某种教科书的方式告诉我们,如何从自己的梦中了解自己。
我从事过这些尝试,但没有成功过。我还是不了解自己。
从本质上讲,我是不了解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单独的人是没有意义的。我实际上是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想了解自
己,必须先了解这个世界。这实在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当我知道这个事实之后,我实际已经放弃了这件傻瓜才会干的事情。所以我还是经常地做梦,一点不怕在梦中露出自
己的狰狞面目。
有时候,我猜自己是不是有做梦这个爱好。

那天晚上的事有点奇怪,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企鹅。
我做梦总有我自己参与。也就是说我总会以某种方式介入我的梦。我从来没有做过纯粹客观的梦。
如果梦里没有人出现,那么我一定会变成某种物体进到梦里。所以我在梦里经常变成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就一点也不
奇怪。
有一次我居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双拖鞋。到现在为至我都没有搞明白在梦中我是如何成为一双而不是一只拖鞋。
我明确的知道我的确是一双拖鞋,但我不知道如何是。
这并不奇怪,我们经常知道一些东西,而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有个特殊的名词称呼这些东西。我们称这些东西叫做信
仰。
但变成企鹅这事的确让我感到奇怪。虽然我说过我经常在梦里变成不寻常的东西,但那些东西总是一些我有过亲身历
验的东西。不管是天上的小雨点,还是拖鞋,还是一只发情的公狗,这些东西我的确见过,摸过,亲身体验过。
我从来没有见过企鹅。当然,我是指亲眼见过。在电影电视里,我还是见过不少企鹅。我还知道不少企鹅的知识。它
们是下蛋的禽类,有翅膀但不能飞。主要分布在南极洲,但美洲大陆也有。
我还知道一个不少人不知道的关于企鹅的事实。跟别的禽类不同,企鹅是母企鹅下蛋,公企鹅孵蛋。公企鹅把蛋夹在
两腿之间慢慢孵化。但知道得再多,始终代替不了亲身的体验。
我之所以喜欢梦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梦很真实。没有亲身历验的东西永远进不了梦境。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搞不清楚哪些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哪些不是。

几个月前,我的小学同学在一起聚会。
大家都很高兴。虽然我们还没有到开始回忆的年龄,但我们还是情不自禁的讲述我们过去的故事。
一个同学深情地讲了一个小学时的故事。我们被深深地感动。
我们亲身经历了这个故事。但只有对故事的复述才让我们感动。这让我很困惑。
虽然我们很同意这是个非常感人的故事,也庆幸自己能置身其中。但我们也一致同意,这个故事的主角并不是讲故事
的那位同学。
"真的不是我?"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位同学问这句话时的极度失望的表情。
他早把这个故事当作他自己的亲身体验,当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
我们象一群刽子手从他身上活生生剐下一块肉来。他那天整天闷闷不乐。我想如果有下一次聚会,他一定不会参加了

所以当我梦见自己变成企鹅的时候,我的确感到很奇怪。
尤其是当时我还站在南极大陆。
雪很温暧,很白,包围着我。阳光极其明亮,照着我。
大概我生在一个难于看见阳光的地方,所以在我的梦里经常出现阳光。
后来,一大群企鹅从我的身边走过,摇摇摆摆挺滑稽样子,我觉得很高兴。
但当他们走近我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没有一支企鹅理我。从我身边走过的企鹅看都不看我一眼,象我是透明似的

虽然是个很俗的验证方法,但我还是往地上看了一眼。地上有很黑的影子。
我并不在意这些,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企鹅。不理我就拉倒,我想。即使在梦中,面对企鹅我也有一种心理优越感,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企鹅。
实际上这些企鹅出奇的高。我比它们至少要矮一头。
看着一头企鹅向另一头企鹅求爱,我觉得好笑。企鹅知道什么是爱?我想。
最奇怪的事发生在后来。一头母企鹅走到我的身边。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它是一头母企鹅。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它看着我,显然它不认为我是透明的。
我有点感动,想对它说,今天阳光真好。
母企鹅对我说,别挡着我的路。然后回头补充了一句,你身上真臭。
母企鹅摇摇摆摆走了。一付很高傲的样子。
我臭?你们才有臭呢。一群低级动物。我在梦里恶狠狠地说。
没有人理我,我一个人玩。我嘀咕着,一个人站在那里欣赏阳光。
阳光很好。我有种被很多人体会过的很庸俗的感觉。被阳光穿透的感觉。温柔地穿透。实际上这的确是一种很爽的感
觉。
透明的感觉也挺好,我想。

2

你好象睡得不好, 第二天早晨妻子起床时问。
是的。我回答。
又做梦了?妻子忙着在脸上擦着一些白色的东西。
是的,做了个奇怪的梦,变成了一艘航空母舰,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航空母舰这四个字。它们象早晨起来嘴里的第一口唾沫,我很自然地把它们吐出来。
也许在梦中变成企鹅使我感到羞愧。也许母企鹅说我身上臭使我耿耿于怀。我羞于承认自己变成企鹅。
我感到有点奇怪,甚至有点邪门。
我看着妻子。她正忙着往自己的嘴里塞鸡蛋,根本没有注意我在说什么。
我变成什么是不重要的,尤其在梦里,我想。

什么时候下的雨,我问。不知道,妻子回答。鸡蛋已经消失,现在轮到牛奶正在消失。管它呢,吃饭吧。吃完还要去
上班呢。
是的,吃饭,我嗫嚅着。
牛奶滑过喉咙的时候,我想起一些事。那船叫"齐来多",象个小舢板。但有个高大的船长。
船长很丑,但人不错。他不抽烟,长着长长的白胡子。胡子很漂亮,不过他的女儿更漂亮。
烂田里总长出好庄稼,以前的一个农村同学告诉过我这个真理。我一直很相信这点。
我本身就是证明,同学当时很自豪地说。
但我实在想不起船长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庄稼。我甚至忘记她是什么品种的庄稼。
只是我的头脑里有个地方,有一些化学物质,有一些结构,反复地提示我:她很漂亮。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就是
知道她很漂亮。
有些事就这么奇怪。你知道结论,但并不知道过程。
当我努力想看清楚她是什么样子的时候,船长对我说:"你到南极了。"然后我变成了企鹅。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船长的脸,但怎么也想不起他女儿的样子。
为什么那船叫"齐来多"而不是其他的名字?我撑着雨伞出门的时候头脑里闪过这个问题。

雨下得很大。
我走到汽车站的时候,汽车站已经有很多人。
这个汽车站离我家其实很近。它在我们家属大院大门右手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每天骑车都会经过它。但实际上我
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汽车站,而且有这么多人等车。
我有种陌生感,而且感到奇怪。我可以肯定这汽车站早就在这里,也许比我的年龄更大。它就在那里,每天我骑车上
班的时候,它必然会进入我的眼中,但我就是不知道它。如果不是今天下雨,我的世界里根本不会出现这个车站。
我的世界因为一场雨而改变。我觉得这种说法多多少少有点不对劲。但我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说实话,一切都很
合理。
"你看见什么取决于你想看见什么。"在一本书上,我看见过这句话。
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取决于我想它是什么样。我取决于我自己。萨特好象是这么说的。不过好象他已经早不流行了。
我没有在这些问题上再想下去。我很早就知道一个人如果想活得好一点,就少想这些问题。

我站到汽车站的下面。
在我的记忆里,我起码有五六年没有坐汽车去上班。当我看到我周围有这么多的人在等车时,我有种立刻要被窒息的
感觉。
我从来没有想到早晨会有这么多的人等汽车。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等车?
我事后有意无意问过很多人。我似乎有点病态地专注于这个问题。
大多数人很不耐烦地回答,因为下雨,所以等车。
我听了觉得很无聊。答案先于问题。傻瓜都知道。
只有一个人问答说,我想。还有一个说,你这个问题很无聊。
会不会有其他答案呢?我没敢问这个问题。
在上中学的时候我问过类似的问题,老师对我说,如果你老问这种问题,你进不了大学,你只能进医院。
你应该学会问你书本上的问题,老师最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你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上大学,父亲知道这事儿后也对我说。

后来,也许我的老师很失望,因为他的预言显然没有兑现。
我固执地拒绝进医院,而是进了一所老师以前想进也进不了的大学。
老师于是说,你很幸运,你要好好读书。
老师就是老师,真的很会说话。当然我从来没想到我后来也会当老师。
"你越不尊重某种东西,你就会成为那种东西。于是我成了权威。"在一本书上,爱因斯坦这样说。说得真的很有道理

于是我读了一些书,想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
但当我读到下面这段话的时候,我又不读了。
"如果你回答不了某个问题,但你又必须对这个问题有所回答,那么,说这个问题无意义。"一个天才是这么说的。
后来很多类似的天才聚在一起,居然搞成一大学派。
他们真是天才,我当时想。但我后来才发现,如果你不想进医院,这其实是唯一的答案。
"为什么这么多人在等车?"我真想把这个问题问那些天才。但天才们已经死了很多年。

我看着周围的人。没有人注意我。更没有人知道我想什么。和梦境一模一样。
我不是透明的,我在梦里这样说。我不想在雨中再说一次。
雨是有灵性的,我的第一个女朋友这样说过。
后来有灵性的女孩就死了。我当时并不悲哀。
如果我们不认识的话,其实我并不失去什么。象现在这一大堆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与我无关。
"但你怎么能说你的死与人们无关?"一个诗人自杀后,人们这样说。
是的,也许我不能说这些人与我无关。
这些人不认识我。但现在他们站着,心里和我想着同一件事。这事真有点奇怪。
"每件事都合理得不对劲儿。"我当时不知道我今天会在某个时候说出这句话来。

我看了看表,七点四十五分。
以前这个时间,我也许刚刚起床。如果是星期六星期天,我一定还没有起来。也许正在和妻子做某种运动。
但现在,我正在汽车站和很多人在等车。这实在没有一点道理。
时间流逝着,人们漫无目的。谁也不关心为什么会在车站等车。
在一小时以前,我还没起床。我不知道外面下雨。
那时我正在南极大陆。当时我在想,阳光真好。
一个小时以后,我在一个年久失修的汽车站,撑着伞。雨不停地下。有个老头正在说,这雨起码要下三天。一小时以
前我不可能想到这些。
"你绝对不能肯定,你下一分钟在干什么。这是生活唯一的乐趣。"不知道这是谁说的。
只有自杀者准确的知道自己下一刻的状态。
很多人去实践,并成功了。

"这雨,起码要下三天。"老头还在说。很多人在点头。
昨天的天气预报不是这样说的。
"...明天天气阴转多云...最高温度..."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漂亮的播音员的嘴。嘴很性感,也许有其他功用。
我是半小时前才知道下雨的。
什么时候下的,我不知道。我怀疑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大概除了我也没人想知道。
窗户的玻璃上挂着水珠,在灯光下发出光芒。
"下雨了?!"当时我自言自语,但并不感到惊奇。
我推开窗看了看,雨下得很大。我知道我今天可能只有坐车去上班。那个时候离现在大概半个多小时。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会在一个汽车站等车。但我想不到会以什么方式等,以什么样的心情等。我想不到我现在的思想
,我周围的人。
这些东西似乎不可避免的闯了进来。或者说我撞进了一间早就安排好的房间,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站在我的
前面,是个中年人。我不知道自己马上要跟他说话。

想到这里,我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事真有点奇怪。
是啊。是很奇怪。我前面的中年人转过头来象是回答我似的。这么久也不来。中年人又说了一句。
我看清楚了那张脸。一张男人的脸,胡子刮得挺干净。
我松了一口气。没有出人意料的东西出现。不是企鹅的脸。
自从在梦里母企鹅骂我身上很臭以后,我好象得了企鹅恐惧症。
只有在梦里人才会变成企鹅,我安慰着自己。
车一定会来吗?我问。
当然会的。中年人答道。我每天都在这里等。
我没有再跟他说下去。我知道后面的对话。全部写在一出很著名的戏剧里。
我极力避免按照剧本去生活。
"等永远也不来的东西,我们没有这么幸运。"我大学时的一个同学这么说过。
"所以我们是凡人。"当时另一个同学回答。
"也许按照剧本重复别人的生活是我们的命运。"我在很久以后说。
"这出戏的编剧很好,这是你的幸运。"制片人对男主角说。

我转过头,看向其它地方。
我的周围都是人。人们不停地闯进这个安排好的房间。但没有人闯在我的身上。
我孤独着。
这个以前很深刻的词,现在透着一种附庸风雅的气质。有品味的人从来不说自己孤独。但我是诚实的。
没有人再跟我说话。我前面的那个中年人自从跟我说了两句话以后,再没跟我说一句。他看着前面,一条腿支着全身
的重量,另一条不停地抖动。
男抖贱,女抖淫,小时侯老人总这样告诫我。我那条爱抖的腿挨过不少打,使得我那条腿明显比另一条腿粗不少。
一个电影挖苦这种人是用肛门在嚼口香糖。很形象。

我的旁边是一个年轻人。他显然没有吃早饭。
手中一支油乎乎的油条,正在一截一截地很快变短,消失在年轻人的口中。喉结在上下地动。
我知道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地方在也蠕动,油条才会正混着一些粘乎乎的唾液滑过年轻人的喉咙,进入下面酸性的大袋
子。
年轻人发现我在看他,害羞地笑了一下。
可爱的年轻人,我想,居然象女孩子一样害羞。
那根油条有点象某种东西,如果真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吃起来,会很好看。
我突然想到其他方面。
年轻人看了我一眼后,抬头看着汽车该来的方向。他当然不知道我心中的肮脏念头。
我心中的肮脏念头越发膨胀起来。我的眼睛开始寻找我心中肮脏戏剧的女主角。
我前面四五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孩。看不见她的脸。
身材不错。有两条很美的腿。
十分钟以前,她一定在吃饭。
再以前,她可能在洗脸刷牙。
再以前,当我变成企鹅的时候她在干什么?是不是在作爱?
我突然想看看她的脸。

3

学校门口有两个门。一进一出。进的门不能出,出的不能进。
以前只有一个门,进进出出。
门卫很严。但我想如果一定要从出的门进去,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我跟所有的人一样,严格遵守着学校的规定。
进的门在右边,这个时候被要进学校的人挤得严严实实。
平时虽然人多,但没有这么挤。因为下雨,骑车的人披着雨披,走路的人打着伞。每个人之间留着一段距离,所以显
得比平时挤得多。
我沿着右边慢慢往前挪。我一直看着左边那道门。因为是上班时间,那道门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
妓女与老婆,我想起在学校里很有名的一个比喻。

我拿不准雨比刚才大还是小了。
我动了动伞,碰着了前面一个人的头。
回头,是生物系的王老师。
王老师早,我说。
李老师早,王老师说。
这么大雨,怎么不坐车?我问。
出门那阵,没这么大。 我们边走边说。
你衣服有点湿了。我说。
是啊。 雨披太小。王老师说。
总是雨太大, 雨披雨伞太小。不错的句子。我想着,和王老师一起往前挪着。

头两节我还有课, 我先走一步。当王老师打着招呼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似乎有个问题要请教。
于是我说:"王老师请留步,我想问个问题。"
王老师停了下来,看着手表,说:"好吧,不会是太难的问题吧。"
在我准备说出我的问题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实际上没法说出那个问题。
这并不是说那个问题是个羞于见人的问题,而只是在我想问王老师的一瞬间,那个问题已经自己找到它的答案。它突
然转化成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想,如果我一定要把那个问题说出来,可能会是"你为什么站在这里"这种无聊的问题。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已经学会不再问这种问题。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有点傻。

"岂止有点傻,简直是目瞪口呆。"王老师后来在一次闲聊中是这样说的,"就象一个从小在山上长大的小和尚第一次
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的腿。"
王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在几年以前,在一个元旦的狂欢新年晚会后,我和她上了床。
我们迷醉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我们这样互相解释。
我不知道她的真实感受,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时我知道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那时我们都没有接婚,工作不久。

"你怎么了?"王老师表情也很怪,就象当初她从我床上爬起来时问我一样。只不过那时她问的是,我怎么了?
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我说出下面的问题,虽然我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原因。
在王老师奇怪表情的追击下,我脱口而出:
"企鹅的两个翅膀和两支脚有没有专门的名字?"
"怎么想到这个问题?"王老师笑了,她笑起来还是象以前那么好看,"我不太清楚。不过可能没有吧。"
我昨天晚上变成了企鹅,我小声嘀咕着。
王老师骑车走远,听不见了。

我很后悔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
王老师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傻子,一定为没有嫁给我而高兴。
但后来我认识到我问这个问题比我问我想问的那个问题好。
问这个问题,别人只会当我是傻子。问另一个问题,别人会当我是疯子。
在中国,傻子比疯子有福。

其实我可以问很多生物方面的问题。为什么我会专注于企鹅的两个翅膀和两支脚?
它们当然不会有专门的名字。任何人的手就是手,脚就是脚。
我的手就是我的手,不管我在什么地方。当然当我的手摸了某些不该摸的地方时,我是不会承认那手是我的手。所以
我的手有时也可能不是我的手。这事又有点奇怪。
以前的皇帝是例外。他们身上的部位有专门的名称。
身体叫龙体。手应该叫龙爪吧。可凤爪是鸡爪,龙爪应该是蛇足。
蛇是没有足的。 这我知道。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地走上了主教学楼的三楼。

教研室的灯亮着。有人更早来了。
"李老师早。"小孙打着招呼。
"你来得真早啊。"我说。
"没办法,头两节有课。"小孙回答。接着问,"你头两节也有课?"
"是啊,是啊。 9603,4班。"我边回答,边从办公桌里拿出讲义。我已经停止胡思乱想。虽然头脑一直昏昏沉沉,
但我还是尽量地开始集中精力。在学生面前,我要永远周武郑王。
"是9603,4班吗?你肯定?"小孙问。
"当然,我已经上了快半学期了。你的课是刚开的吧?"我答道。
"不对吧。冬子刚刚去这两个班上课啊。"小孙说。
"是吗?他的课应该是三四节的。"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还是到楼下办公室去问问吧。"小孙说着走出了门。

系办公室的门大开着。
小吴正往杯子里倒水。新鲜的茶叶,新鲜的水,看着就想喝,倒也配小吴这张脸。
"小吴,问你个事。今天早晨的课是怎么回事?"我问。
"课?喔,对了, 李冬的课今天和你调了。"小吴的头脑很快。她每年都得教学管理奖。
"他没给我说啊。"我说。
"这个李冬, 他说过他通知你的。 他妈妈病了,要动手术。所以..."小吴说。
"是这样。又叫我白起这么大一早。"我没好气地说。
我走出了门, 听见小吴在办公室里对刚进来的刘老太说,"这两个东西啊..."
咯咯咯, 一串笑声。两支鸽子。
我叫李西,我们教砑室还有个李冬,所以系里的人经常把"两个东西"挂在嘴上。
我们抗议过,但没什么用。大家当着我们面不说,背后照说不误。
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不能和系里百十号人打架。
我们只得把它当作生活给我们的无法拒绝的馈赠。慢慢地我们竟也习惯了。

4

我一个人坐在教研室里。
经过第一节课前的短暂喧吵过后,校园重新安静下来。
我从来没有想到上课时的校园会如此的安静,让我怀疑是不是所有的老师上课时都没有发出声音。
我一直觉得自己讲课时声音比较大,有时可能是过分的大,两节课下来口干舌躁。但现在的安静让我怀疑这种想法。
我有意识地集中精力,用力捕捉从外面传来的声音。
从淅淅沥沥的声音中,我知道雨又开始变大。
这个时节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雨。也不应该有会下三天的雨。我又想起早晨汽车站的那个老头和他的预言。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老头和他的预言会重复不断地进入我的头脑。今天早晨所有的事都有点奇怪。
也许从我做那个奇怪的梦开始,生活已经改变它的轨迹。
天上下雨-->坐车上班-->碰见那个老头-->听见他的预言-->李冬把课调了-->我不能上课-->我坐在教研室。
这些事之间,显然不是一种纯然的时间关系,也不是必然的因果关系。
它们看起来非常的合理。对于我上的三四节课的这两个班上的女生来说,她们甚至觉得这场雨很浪漫。
但所有这些事的结论使我非常地难于理解。
我这个时候不该现在坐在这里,我非常固执地认为。

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有这种类似的感觉。
我和心理系的一个同事讨论过这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他问。
"在一个早晨。这个早晨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做梦变成了一只企鹅。然后我发现天在下雨,我就坐车去上班..."我非
常仔细地向他描述这个早晨的情况。
"很复杂,不是吗?"他问。
"是吧。也许是我的复述让你觉得很复杂。当时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说。
"那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问。
"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当时我强烈地认为我那时不应该坐在教研室里。"我说。

按照我平时的生活轨道,这个时候我应该站在新教学楼的四楼。
402教室里会坐着几十只支着脑袋的企鹅。他们非常认真。
我正在给他们上《数理逻辑》这门课。这是一门和生活完全无关的课。
现在应该上到第五章。我要给他们讲述GODEL不完备定理。
我现在应该讲到,GODEL利用递归函数把谓词演算转换成算术,在算术中构造出谓词演算的一个同构。接着构造悖论
,然后发现,有些东西在这个公理系统里面证明不了。

会证明不了什么?学生问。
你们会发现,你们永远证明不了自己。我微笑着回答。
真的假的?学生问。
当然,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依然笑着回答。
我总在脑子里设想着有一天在课堂上会出现这么个情景。
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学生这么问过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有学生这么问。
生活有时实际上只发生在头脑里,我想。

每次我讲到第五章的时候,那些小脑袋总是糊里糊涂的。我讲了这么久的课,还没有发现听到这个地方不糊涂的学生

"糊涂是正常的,"我经常这样对学生说,"你思考,你才会糊涂。"
接下来我会说,"如果你一辈子不学这门课, 你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糊涂。所以,每个人都很幸运。"
最后我会说,"不过,考试的时候千万别糊涂,我是数学系四大杀手之一。"
每次说到这里,学生们都会笑。不过偶尔有几个女学生笑得比较好看。

"如果每个班都有几个漂亮的女学生的话,老师就不会象现在这么少了。"李东经常这么说。
"不过是犯错误的老师增加罢了。"老廖每次这么回答。
"我反正没有结婚。最多不过把打碎的花瓶买回家。有些人要是犯错误,可就惨喽。"李东开着老廖的玩笑。
"你买得了那么多碎花瓶吗?"老廖有一天这么说了一句以后,李东再没有说过女学生的事。

我以前总是很难理解为什么有的老师上课可以不带讲稿本。好象课堂上他要说的话,写的字都存在他的头脑里。甚至
连学生的反映都存贮在他的头脑里。
一位老教师告诉我,他上了十几年课,每年都上一门课。"当你把一本书讲十几遍以后,你不想记住它都很难。"
我当时觉得很悲哀。现在我每年都说上面那些同样的话。每次说的时候,我还有点得意。

"想什么呢?"老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没想什么,正想你呢。"我开着玩笑。实际上我的确刚想到过他。
"真的假的?",老廖笑着问,"怎么今天这么早?头两节有课?"
"本来以为头两节有课,结果..."我回答。
"记错了?"老廖问。
"没有。李东把课调了,没通知我。"我回答。
"是这样啊。"老廖说。
老廖现在很少上课, 一天到晚在外面搞一些项目。
"好久没见你了,最近搞什么项目呢?"我问。
"没有。听说又要涨工资了,来看看。"老廖说。
"你还缺那点工资?"我打趣地问。
"我就靠这点工资生活嘛。"老廖说。
看着老廖最近变得肥厚起来的脸,我笑了。

"张杰最近是不是提正高了?"老廖问。
"哪个张杰?"我反问。我们系里有两个张杰,一个张洁。
"楼下那个。"老廖回答。
"不太清楚。"我说。
"听说陈评最近又买了辆车,雅阁。他现在有两辆车了。人家真有本事啊。"老廖又说。
"喔。"我回答。
"还有,据说武院长最近要退下来。有人说秦勇上。 有人说向全国招聘。"老廖又说。
"有这样的事?"我不清楚老廖很久不来学校,怎么知道这么多我不知道的消息。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如同我奇怪老廖什么都知道一样,他也奇怪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一天都在想什么?"老廖又补充一句。
"我在想如何生活啊。"我笑着说。
"好了。不跟你扯了。告诉你一件跟你有关的事吧..."老廖还要说。
"你等会儿,我出去一下。"我说。
"干什么?"老廖问。
"拉屎。"我说。
"你应该说去洗手间。"老廖在我的身后笑着说。

稀饭的气味。豆腐乳的气味。
如果不注意,会以为到了食堂。
我不知道别的学校的厕所是不是有这种气味,但我教研窒这层楼的厕所的确有这种味道。尤其是在第一节课的时候。
不应该有这种味道,可它偏偏就有。
如果我不在这所学校,如果有个人告诉我这个事实,我一定不会相信。
如果现在你不相信,我也不打算解释。
厕所一般来说,是不应该被仔细描述的。我之所以在这里提到它,是因为当时我蹲在靠窗的厕格里,我抬起头来的时
候,刚好看到了一件东西。

这件东西我也不想在这里提到。但当时我的确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几乎张开嘴叫了出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这个时候应该在课堂上,可我偏偏蹲在这里大便!
我本应该正在讲述人类思想史上的一大奇迹,可此刻我身上的一个孔洞却正在排泄。
这种想法使我觉得很悲哀。我彻底地认识到自己从本质上无法崇高起来。
我开始欣赏起这间厕格来。
厕格板上,满是各种图画和文字。充分显示出这个年龄的男人对女人身体某个部位的想往。
我第一次觉得这些充满想象力的东西,要比GODEL真实得多。
说句实话,我认为,这些画和话,看上去很美。

我知道雨还在下。通过窗我能看见外面。
天空中的某种东西和我肚子里的某些东西都在往下落。它们使用着相同的地心吸引力原理。它们的组成也没有什么大
的不同。
我的眼睛看不太远。一座楼房挡住我的目光。白色的外墙已经有不少褐色的雨痕。一九五八年造的楼,不算年轻。
我的眼睛只能看到楼的四楼。一排排的日光灯在雨中透出朦朦的光芒。应该是电机系的教室。我想。
骆玉诚的教研室就在这层楼的拐角处。我认识他, 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他。骆有很多黄色影碟。楼梯在他的教
研室的那个拐角处。拐角处很黑,照明灯也坏了。很容易摔跤。有一次我在他那里看完影碟,下楼梯时差点把腰给拧
了。骆玉诚站在楼梯口,笑着说,你反应太大了,下次不能让你看了。我们要对你的生命负责。
大概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从楼梯下到三楼,不拐弯,直着往前走。走过一个实验室和一个教研室,在左手边有一个男厕所。在男厕所的最里面
靠窗的一个厕格,如果现在拉开门,会发现里面有一个人。
我知道,那就是自己。
大概我的思想也怕这厕所的气味,所以在外面转了一圈。现在回到厕所,回到我自己的身上。
我再次看向窗外。
窗外是雨。雨下面是树。树下面应该是草。草下面应该是地。地下面可能有各种各样的虫。正在躲雨。
水顺着树的表皮往下流。水在树的内部往上升。

一切都合理的不大对劲。我小声嘀咕起来。

外面还在下雨。似乎小了一些。
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不少学生到了厕所。有几个叼着烟。
水花打在墙上,四处乱溅。
厕格的门关不严,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
幸好外面看不见里面。否则碰见个冒失学生,他也许会在你大便的时候叫你老师好。

第二节上课铃响过以后,我回到教研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老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雨还在下。打在树上,发出均匀的沙沙的声音。楼下的教室传出外语磁带的声音。接着是学生跟着读的声音。但还是
听不见老师的声音。
天很暗。艨朦一片。分不出云块。是整个的一大块。这雨一下子停不了。也许早晨那个老头说得对。
其实停不停也无所谓。我带着伞。我可以打着伞去教室。然后去食堂吃午饭。下午打着伞走到车站,然后坐车回家。
然后吃饭,睡觉。我每天都这么过。
下不下雨,其实根本与我无关。
但现在我看着它,想着它。它使我站在这里, 站在这个破旧的楼的窗前。迫使我望着天空,闻着雨发出的气味。你
很难说它与你无关,我想。
什么事能与我无关?
企鹅大概是与我最没有关系的动物。我没见过真实的。这辈子可能也见不到。南极也去不了。 我不知道它们的生存
方式。不知道它们如何性交。不知道它们如何游泳。我要经过思考才想起它们是禽类。它们下蛋。公企鹅孵蛋。它们
把蛋放在它们的两腿中央孵化。可我昨天梦见它们。还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它们。它们不理我,说我身上臭。
你很难说什么事与你无关,我甚至发现每滴雨都以某种方式影响着自己。

"雨么, 我只喜欢落在我头上的那滴。"我想起一句诗。
但是,我能避得开其它的么?

5.

李老师好。几个女学生从我身边走过,打着招呼。她们是我马上要上课的这两个班的。
大部分的男生都没有打伞。
有的四五个人打着一把伞。伞没扯烂已经很幸运。
有的在路上跑。溅了很多水起来。女生就骂。
有的沿着墙边走,书在他们的头上。GODEL替他们挡雨。
以前谁替GODEL挡雨?是个有趣的问题,我突然想。

当我把GODEL的证明写满第五黑板的时候,和以前一模一样,下面不管是男的女的,所有脑袋上的眼睛都很周海媚。
只有一个人很精神,因为他刚才在睡觉。他问,是不是下课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学生很可爱。期末考试一定让他及格。

我平时给许多人讲过GODEL不完备定理。他们都不是我的学生。
出人意料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GODEL不完备定理并不难。
"所有的公式都由符号组成,是不是?"我曾经在互连网上问一个学中文的姓白的人。"是的。"他回答。
"我能不能它们列出来?"我问。
"当然可以。"他回答。"我现在用所有的素数表示一个公理系统里的所有符号,2是第一个符号,3是第二个符号,5是
第三个符号..."我说。
"快点往下讲。"这个姓白的还不笨。
"现在我们来表示公式。"我说。"我用2的幕来表示一个公式。由于符号都是素数,而公式是2的幂,所以我们很容易
分开它们。"
"接着呢?"
"接着,我用3的幂来表示公式序列。"我说。
"一切都非常的简单。"他说。
"下面稍稍复杂一点。"我说。"现在每一个公式都有一个对应数对应它。比如w是一个公式,我们用[w]表示它所对应
的数。"
"接下来,我们来定义一个谓词P([w])。它的意思是,如果w是一个公式并且P([w])为真,那么公式w可以在公理系
统中被证明。"我接着说。
"什么是可以证明的公式?"他问。
"在系统中可以证明的公式,是指从系统公理出发,每一步使用公理或已证明的公式通过推导规则能推出的公式。"我
说。
"懂了。接着..."他说。
"接着用一点数学技巧,我们可以构造一个公式w=~P([w])。"我说。
"这个公式w是什么意思?"他问。
"这个公式w有点意思。它的意思是,'我是不可证明的'。"我说。
"真的有点意思啊。"他说。
"现在,更有趣的东西出现了。"我说,"现在,我问你,这个公式可不可以被证明?"
"让我来看看。"他显然很有兴趣。
"如果它可以证明,那么它就为真。可是它说自己不能被证明...有点麻烦..."
"这里出现矛盾。所以它是不能被证明的。"我总结道,"不过你在推理中用了一个前提:凡可以证明的公式,都为真
。这叫系统的soundness。这里一个很容易证明的事实。"
"就算这个公式是不可证明的,又怎么样?"他问。
"如果这个公式是不可证明的,那么这个句子就为真,因为它说自己不可证明。"我说,"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个不可
证明的但同时又为真的句子。"
"这就是GODEL不完备定理?"他显然有点吃惊。
"准确的说,这是GODEL第一不完备定理。GODEL第二不完备定理的结论更强一点。"我说。
"它说什么?"他问。
"它说,公理系统本身的完备性是不可证明。"我说,"第一不完备定理只找到了一个为真但不可证明的公式。而第二
不完备定理找到了一个有意义的为真的但不可证明的公式。"
"什么是公理系统的完备性?"他问。
"如果在一个公理系统中,所有为真的公式都可以被证明,那么这个公理系统叫做完备的。反过来,叫不完备的。"我
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学生学到这个时候总是糊涂。也许淹没在一大堆的符号,数学技巧中间,他们搞不清楚主要的脉
络。我曾经以为可能只是我认为他们没有懂,于是我叫了一些优秀的学生上黑板上来自己讲一次。结果没人能够讲清
楚。

我说过,我在学生面前总是很严肃,一付正经八百的样子。
"你总是假眉假眼。"我的妻子是四川人,她总用四川话这样说我。这个"假"字很传神。
不过我并不在意。早就有人说过,在仆人和老婆眼中,没有一个人称得上英雄。何况我这么一个平常的人。当一个女
人见过你在床上某些猴急的表情后,很难让她尊敬你。
在学生面前则不同,你只要表现成什么样,他就当你是什么样。
如果你认真,他们就会尊敬你。
如果你上课有趣,他们会当你是个好老师。
虽然我并想当一个好老师,但我还是想给我学生留下一个好的映象。所以,当我看见下面的学生全都没精打彩的时候
,我决定给他们说一个笑话。

"好了, 休息一下。 我给大家讲个笑话。"我说。
我平时并不经常给他们讲笑话。我总是在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才讲笑话。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这样。
"从前有一只企鹅,从南极来到城里。 听过没有?"我问。
"没有?"我接着说,"那么,我接着讲。"
下面是我讲的笑话:
这只企鹅想变成一支文明的企鹅。尽管城里的天气对它来说已经很热, 它还是穿上衣服,穿上皮鞋。打上领带,戴
上墨镜。还拄了一支拐杖。它还去念书, 拿了两个博士学位。
学成以后,它回到南极。
结果没有一支鹅理它。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有一天,它听见一支企鹅对另一支企鹅说,别理它, 它以为它自己是城里人。

在我讲这个笑话之前,我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可讲完以后我觉得它非常的无聊。
实际上它根本一点也不好笑。我不明白我的头脑为什么和我的语言不一致。我所想的和我所表达的有不小的差距。
显然不只我觉得这个笑话不可笑,所有的学生也没有笑。学生们看着我,就象从来没有见过我,就象我是那支企鹅。

你还是讲你的GODEL吧。一个学生大着胆子说。

是的。讲GODEL,讲TARSKI。讲不完备定理,讲真假值的不可表示性。
讲完后,我回家,你们做作业。
批改,答疑。期末教试。
总有几个不幸者。不用怕补考,都会及格。
读书不容易。老师也是人。
然后大家各奔东西。
我去拿奖金。你们去工作。
谁也不认识谁。

"好,我们接着上课"。我说。

后来,我的一个学生告诉我,他当时听了我的这堂课。他觉得这是我讲得最好的一堂课。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呢?"我问他。
"他说,因为当时你的神情好象你就是GODEL。"他说。
"不会吧。"我说。
"不。当时,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他说。
"我当时什么样?"我又问。"你当时的神情很专注。似乎是很激动,好象你正在全世界面前,第一次证明GODEL定理
。"他说。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说:"我告诉你一个你不知道的事实,我那天很幸福。"
"是吗?不过你的那个笑话,真的一点不可笑。"他走的时候说。

事实上,我没有对他说实话。
当我接着上课的时侯,我的心思根本没有在课堂上。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我当时在想什么。但我的确没有专注在我所证
明的定理上。
我已经说过,我的老师能够把他讲过十几年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显然我已经超过我老师。才讲五遍,我已经记
下我讲的内容。
我想我当时在黑板上下意识地写下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对我的学生来说,那就是GODEL定理

我不能对学生说实话,因为我觉得如果对他们说实话,我就是在欺骗他们。我并不是象我的学生所说的那样认真给他
们讲GODEL的证明。也许我的头脑里当时正在想着企鹅或车站上的老头。也许我正在想着一个女人的什么地方也说不
定。
我说过,我回忆不起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只依稀记得我当时做出了一个决定。是什么决定我已经完全不知道。
我们没法完完全全的还原我们以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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