肛门(暂名) 瓦松,又名瓦楞子、向天草,多年生肉质景天科草本植物,高十五到三十五厘米,
全株粉白色,密生紫红色斑点。不结实,茎矮小,倾斜。基生叶莲座状,阔线形至倒披
针形,先端具一半圆形软骨质的附属物,其边缘流苏状,中央有一长刺;茎生叶互生,
线形至倒卵形,长二到三厘米,宽四到五厘米,先端长尖。开花时基生叶枯落,自茎顶
抽出的尖塔形的圆锥花序,花梗长达一厘米;萼片五;花瓣五,淡红色;雄蕊十,花药
紫色;心皮五。骨朵果矩圆形。花期十到十一月。生于屋顶瓦缝中或岩石上,分布于长
江中下游及北方地区。 李警察合上书,长长出了口气。结局还算合理,两个凶犯没有欺骗他。他们口齿不
清,结结巴巴,带有明显的乐山口音,却没有妨碍李警察最终弄明白这种植物。瓦松就
是这样一种草,无论它们长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或者换成文字写在书里。淮河以
北的瓦松常用来治疗痔疮,而在长江以南地区则多用来治疗烫伤。总的说来,它们符合
李警察想象中的样子。这点对他很重要,这说明他从这个凶杀案学到了知识,同时表明
他还算正常,没有不幸地被抛进整个事件无法解释的黑色旋涡。凶杀案的迷雾消失之后
,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为什么李警察不再吃九尺鹅肠,而他则对此根本不在意,
他只关心两个凶犯那天早晨提到的神密之草是不是就是瓦松,以及他们是否说了实话,
说了多少实话。另外,他还想知道,这种草在什么意义上影响到了两个凶犯的命运,因
而影响到了很多人的命运。这些情况尽管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却使得李警察疲惫不堪。 一休和雷娃是七月七日凌晨在丁家坪后面丈人山上的一个水果窝棚中被抓住的。李
警察没在现场,据说当时的情形相当危险,因为其中一个家伙身上带着枪。全体抓捕人
员因为此次快速的抓捕行动,后来被评了集体三等功,这让李警察非常羡慕,后悔当初
没有坚持跟着去。两个凶犯承认,他们在睡梦中束手就擒,没有反抗,尽管身上有枪,
但没有打开保险,子弹也没有上膛。这点让李警察对他们深恶痛绝。 十几个便衣围着一休和雷娃,脚镣磨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李警察不是第一次见
到杀人犯,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凶残的杀人犯,但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这种
紧张与其说来自凶杀案本身,还不如说来自它后面隐藏的东西。李警察有一种直觉,以
前在自己头脑深处茫然不清的意义像经过一个孔道不断被挤到阳光之下。两个人的相貌
特征也应证了他头脑中的先入之见,想象着他们把人的大肠活活从肛门里抠出来的情形
,发现黑暗深处最丑恶的东西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难于获得。为什么到九尺镇来当一
个小警察,他一直找不到原因,现在答案似乎就在这个凶杀案当中,在两个凶犯胡须浓
重的糙脸下面。他仿佛看到一丝命运的征兆。 与李警察相反,凶犯的表情看起来想当轻松,丝毫不为他们的命运担忧,他们甚至
向李警察要烟抽。李警察征求了队长的意见,给了他们一包烟,但没有给打火机,每次
由李警察点燃烟再递给他们。 好好看着他们。队长说完和其他同事去睡觉了。 他们三天没有睡觉,的确累坏了。对于这样一宗大案,镇上的警察不敢怠慢。现在
人已经抓住,再过几个小时,市局的囚车一到,把他们交给市局的人,就万事大吉。至
于审讯、取证,那都是市局的事。作为一个小镇的警察,在这些大案中最多也就是充当
一些配角。 李警察接受看守他们的任务有点顺理成章,他本人也愿意做这样一个工作。作为一
个见习警察,他的确有见识一下这两个残忍杀人犯的好奇心。同时,他也想知道,这两
个人对三天前那个黑夜发生的事知道多少,或者说,黑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个凶犯自从关进镇派出所,再没有睡觉,一直不停说话,似乎在争论某种草本植
物。李警察用心听着,却完全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乐山口音,一些陌生的名词
,的确造成了一些困难,却还不是主要原因。关于事件本身的描述,才让李警察目瞪口
呆。事情也许有多种存在方式。 不该听赵老四的话。看得出雷娃相当后悔。 是啊,害得我手划伤不说,还让我们碰见那个警察,一休说。 警察到没什么,关键这是个不好的征兆。 也许是赵老四告诉警察,让他来的。 一休和雷娃的大名叫做罗宜修和雷鸣,市局的通缉令上说两个人杀死了他们的指导
员,从雅安劳改农场逃了出来。通辑令上没有提到他们以前的罪行,也没提到指导员是
怎么死的。两个人承认,指导员被他们用开水活活烫死,而且还用刷便池的刷子猛刷他
的身体 指导员的尸体漂在洗澡盆里,像一个煮熟的土豆,没剥干净的皮挂在身体上。脱落
的肉皮在水里漂动,像一锅煮熟的肉片汤。 行了,行了。李警察打断他们。 后来的调查表明,两个人在逃跑的路上,在雅安和彭州交界的九陇山喇叭河林场,
还杀死了一对看林人父子。七月四日,也就是三天前,他们窜到九尺镇,杀死了当地的
一名餐饮界名人,金制九尺鹅肠火锅店的老板,金老头。 两个人又开始讨论那种草本埴物,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相信这种草在某种
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瓦楞子,从来没听说过,根本就是在耍我们。屋顶上什么都没有。雷娃脚上的脓顺
着脚面流到脚心,像一根白色的绳子正把他的脚从左到右捆起来。 采药人也在骗我们。 采药人和赵老四也许是一伙的。 有可能,他把我们支给了那个警察。 幸好那个警察没走进廖家祠堂,否则早逮住我们了。 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不走进去? 一休跌跌撞撞爬上山顶时,采药人的背篼放在地上,背过身子撒尿。从一休的角度
看过去,正好看见一股白色的水箭在众多的植物中间穿行,最后冲进小溪。一休手臂上
被柏树枝挂伤的部位在隐隐作痛。雷娃的手悄悄从树枝间伸过去拍在采药人的肩上,采
药人哆嗦了一下,水流中断。采药人回过头,雷娃一肘击在他的面门上。身体倒下去,
撞在溪边黄色角砾状灰岩上,弹进水中,溅起水花,浇湿雷娃的裤角。他低低骂了两声
。采药人在水中滚了两圈,拉住水边的蒌蒿站住,从腰间取下药刀,怒吼一声,向岸上
扑去。一休在后面用枪顶住他的后脑。采药人的鼻血流到脑后,像一株巨大的十字花。 刚才你喝了沟中的水没有? 喝了。狗日的。一休用枪柄敲击采药人的后脑勺。 背篼里是什么东西?采药人哆嗦着,像在融化,水不停从身上的流下来。 瓦楞子。 瓦楞子?值钱么? 不值。 雷娃的手中的刀抖了抖,没有刺进采药人的胸口。 没骗我们? 不会的,大哥。 最近的镇离这还有多远? 不远,翻过前面的山就到了。 采药人走在离他们约二十米的地方,像用一根线拉着两个人,在前面领路。一休和
雷娃用不着一前一后互相照应,神色轻松许多。 一定是那个采药的家伙告的密,一休肯定的说。 他跟赵老四串通好,让我们上勾。 可恶。真该整死他。 据李警察所知,没有任何人通知当地派出所,有两个逃犯进入了该镇。市里的通缉
令在金老头死后第二天发下来,九尺镇和附近几个乡镇的警察连同基干民兵一起封锁了
所有的路口。金老头的被杀,是九尺镇有史以来最凶残的杀人案。直到很久以后,九尺
镇的人说到这件凶杀案,仍然唏嘘不已。在他们看来,杀人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此杀人
是不能理解的。把一个人的肠子从肛门拉出来,扔进火锅底料中,绝对不会是想吃火锅
。正因为如此,对凶杀案的动机,流传各种各样的说法。从因果报应、抢劫杀人到寻仇
,每种说法实际上对应着人们内心的一种隐密想法。人们希望事情的发生可以在自己的
理解范围之内,因而感到世界虽然有杀人事件的发生,但依然充满最低限度的安全感。
每个人在找到自己同意的说法之后,不可理喻地相信同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落到自己头
上。 关于杀人动机的说法基本全属臆测,真正见过凶杀现场的人不多。张铁匠的铺子与
金制九尺鹅肠火锅店仅隔了一根电线杆的距离,他早晨起来到火锅店后面的水管接淬火
用的水,看见金老头的徒弟头朝下死在水池里,池子里全是血,于是叫醒四邻,通知了
警察。 李警察只是见习警察,到九尺镇工作的时间不长。跟着队长进到火锅店里面,发现
金老头也被杀死在厨房里。这使人多少感到有点奇怪。金老头平时不住店里,他在红瓦
街拥有自己的大房子。金老头被杀的模样相当令人恐怖。脖子上一道很深的刀痕,喉咙
被割破,只剩一层皮连着。花短裤被拖到屁股下面,大肠从肛门里拉出来,一米多长,
一头被扔进火锅底料锅中。熬火锅底料的铝锅沸腾着,肠子随着牛油和红海椒上下翻滚
。空气中漂浮着强烈的花椒和草果经过长时间煮沸发出的特殊香味。换一个场合,这种
气味会使人味口大开,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却显得异常恐怖。凶杀案之后,李警察再没
吃过九尺鹅肠。他的同事多数认为他是受了当时情形的刺激,但他自己知道,事情并不
是这样。 杀人的刀扔在火锅店后面的水池旁边。凶犯似乎在杀了金老头以后,把他的徒弟拉
到屋外的水池边,杀了他,用的是同一把刀。经过简单勘察,厨房靠门油迹斑斑的地上
,发现三个竹制楔形用具器呈正三角形撒落在地,上面沾着一些淡淡的红黄之物。李警
察知道这个器具的用途。吃九尺鹅肠,讲究生抠,就是用这个竹制工具插入鹅的肛门,
从里面把肠子直接拉出来,趁它冒着热气,浸进西岭雪山南峰流下来的冰凉雪水中,以
最快的速度剖开,洗净,装盘上桌。很多时候,那些鹅肠在被放入滚烫的火锅中时,还
像一根根白蛇轻轻卷动。火锅汤中几滚之后,放入香油碟,伴以蚝油和香醋,入口鲜香
嫩脆。李警察看到这些楔形用具,想象凶犯把金老头的大肠从屁股里拉出来的情形,肛
门一阵发紧。 从现场的情形推测,凶犯是两个人,进来的目似乎并不是为了杀人。他们在厨房里
把炉子打开,用火锅烫了一些东西来吃。豆皮、青笋,还有一些午餐肉,但没有鹅肠。
火锅店后面的棚子中的关着不少鹅,但在深更半夜抓一头鹅,同时把肠子活抠出来,即
使他们有这种技术,也不可能完全无声无息。凶犯没有这么傻。 并不存心杀人,最后却如此凶残的把人杀死,显得奇怪,同时不合情理。 凶犯的呕吐物随处可见,似乎把刚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也许还包括晚饭时吃的。
呕吐物从厨房一直撒到后面的水池,一路都是,两个人像是一边呕吐一边杀人。 也许是两个新手干的,队长推测。 有这种可能。头一次杀人,过分紧张,导到神经性的呕吐,这种情形也不是没有。
但第二天的通缉令否定了这种看法。 金老头在九尺镇算个名人,主要原因是他制作的鹅肠特别好吃。鹅肠的制作工艺在
九尺镇不是秘密,从火锅底料的配制,到鹅肠的抽取、浸洗,几乎人人都会,家家会做
。在九尺镇,到任何一家中药铺,只要说一句火锅配料,药剂师会自动把八角、丁香、
陈皮、肉蔻、砂仁、小茴香、良姜、肉桂、山萘、草蔻、草果、自贡盐按比例称好,回
家自己加海椒花椒干姜牛油,用高汤煮熬就成了。生抠鹅肠在其他地方也许是一件困难
的事,看起来很残忍,但在九尺镇却连小孩都会。拉掉肠子的鹅,放在地上根本看不出
任何异样,只是叫声比平时凄惨频密。这些鹅会被立即杀掉做成烧鹅。九尺烧鹅也是一
道很有名的地方菜,只不过九尺鹅肠太有名,人们反而记不住。不过,一般从外地专门
来吃九尺鹅肠的人吃完以后总会带几只九尺烧鹅回去。在九尺鹅肠的制作中,鹅肠的浸
洗最为关键,它必须要用西岭雪山南峰流下的雪水浸洗才能完全除出土腥味,入锅脆不
怕煮。这是九尺鹅肠在其他地方无法原样复制的根本原因。真正的食客总是亲自到九尺
镇来吃九尺鹅肠。 九尺鹅肠的制作似乎没有秘密可言,但在火候的掌握上相当有讲究,口味上自然有
高下之分。其中最为人们称道的就是金老头的金制九尺鹅肠火锅,然后是金老头的徒弟
们开的鹅肠火锅。金老头有不少的徒弟,基本上都是从十五六岁开始跟他学艺,两年以
后金老头就让他们离开,自己出去开店。金制九尺鹅肠火锅,辣中回甜,后味悠长,最
奇特的是汤料中有一种奇特清香,为其他鹅肠火锅所没有。人们一直猜不出这是一种什
么草药的香味。金制九尺鹅肠火锅生意非常好,一个人想要在星期六晚上吃一顿金制九
尺鹅肠,必须在星期一预定。因此,镇上传言金老头很有钱。李警察的调查结果跟传言
有一些出入,金老头实际没有太多的钱,甚至比不上其他的鹅肠火锅店老板。 傍晚时分,一休和雷娃坐在九尺镇边的一个茅房前面,采药人的背篼放在他们身后
。采药人消失在茅房竹蓠芭后面,透过竹蓠芭下面的空隙可以看见采药人的一双烂胶鞋
。 两个人贪婪的嗅着从九尺镇传出的独特香味,胃开始不由自主的痉挛。守林人父子
小棚子中的獐子肉,不仅浸泡在浓重的血腥味中,更还带着一些粪便的气味,仅仅能填
饱肚子。整个吃饭过程中,守林人躺在桌子旁边,艰难的呼吸着,血流满地,他的儿子
一直在棚子后面的粪坑中扑腾,不停尖叫。离开守林人的小棚,一路上他们只喝了一肚
子的雪水,使得他们仿佛浸泡在冰冷的血水之中。而他们现在则感到非常舒服,不仅由
于这里离九尺镇真正的建筑只有百米之遥,重要的是他们味到了一种迷人的香味,带着
热量,温暧他们全身。这是一种带着油性的香味,没有溶解在空气中,因而没有被空气
稀释,像一些油珠飘浮在乳白色的汤水上面,晶莹园润。它从人的鼻子上方进入,没有
在鼻腔停留,也许是鼻子无法把它从其它气味中分辨出来。它一直上升,穿过大脑,聚
集在头顶,然后像化开的雪水顺着脊柱奔流而下,在到达与胃平行的位置时,从后方斜
刺进入胃部。这是一种直接刺激胃部的香味,或者说它只能由胃部来辨认。胃不停蠕动
,一休和雷娃吞咽着口水,身后茅厕的气味对他们的食欲没有任何影响。 当他们从气味的沉迷中清醒过来,意识到采药人不应该在茅厕里呆这么长时间时,
冲了进去。一双烂胶鞋被脱下来放在地上,采药人已经不见。 狗日的,非宰了他。 一休和雷娃的后悔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把采药人忘在脑后。他们别无选择,必须冒
险进入九尺镇,在这里吃上一顿,否则他们不能再走多远。他们很快发现自己迷了路。
随着他们进入九尺镇,选择越来越多,最后终于迷失在无数多个可能的选择中。在喇叭
河林场,他们只有一个选择,于是杀了那对守林人父子,没有任何犹豫。而现在,一休
撰着手里的钱,汗水流了下来,似乎吃饭反而成了一个难题。从他们所在的镇公所看下
去,九尺镇完全浸泡在卤水和火锅调料之中,那些木制的民居仿佛也是一些肉类或植物
,在卤水和火锅调料中浸泡了很长时间,呈现出泛着油光的褐色,发出卤味特有的香味
。甚至那些水泥路面,石头和石板,也像一些卤豆干或者卤花生,在被一个蜷缩的胃慢
慢消化。几乎每个临街的铺面都是小馆子,灯火通明,而每个小馆子里面都坐满了人,
似乎九尺镇所有的人都静悄悄地在小馆子里吃饭,竖着耳朵,准备把街道上传来的声音
一古脑全吞下去。 他们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闯入九尺镇的。九尺镇的每个人都看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沉浸在嗅觉和味觉空间的双重满足中,没有人看他们一眼,像是有意避免与一休和雷娃
接触,即使他们的头发胡子乱蓬蓬发出臭味,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与凉鞋。 你们在金制九尺鹅肠火锅店吃的饭?李警察问。 不是。我们随便找了一家火锅店。 赵老四那家? 是的。 你们哪来的钱? 采药人身上的。 在一休和雷娃把自己冒险扔进九尺镇这口巨大火锅的时候,金老头正坐在金制九尺
鹅肠火锅店的外面,不认识的他的人会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卖烟的老头。实际上,他的确
在门口卖烟,气色很好,慈眉善目,两个眼睛在一笑之下会如同碗豆角一样闭在一起。
此刻,他正闭上眼睛,没有笑,也没有睡觉。他正在检查火锅汤料的气味。和其他的调
料师不同,他从来不会近距离对着底料锅猛嗅。他会退到一段距离以外,让气味从一大
锅气味之粥中散发出来,从重压之下解放出来,荡漾在空气中。在巨大的开放空间中,
那些气味,会像重物压倒的竹子,移去重物之后突然弹身而起,展示出它们不同的个性
,或轻柔,或傲慢,或激烈似火,或柔情似水,如同月光下的花朵,开放出不同神态和
韵味。金老头知道,经过一段距离之后,不同的气味会逐渐根据他们的特性分离开来,
自由的组合,在空气中形成清晰的层次,不再像它们在气味之粥中那样堆挤在一起,互
相纠缠,相互影响。金老头当学徒的时候,他只能分辩空气中两个气味层次,而现在他
能分辩出七个层次。最轻的香味,占据着空气中的最高层,它们会贴着鼻子的上部轻轻
溜进来,比如烧熟菜籽油的香味,仿佛午后明亮轻柔的黄色光线在窗纸上轻轻跳动。牛
油的香味显得滞重一些,经过一段距离之后,它逐渐冷却,向下沉降。这是一种具有重
量感的香味,像反刍动物一样缓慢而有力量,会在接触的一段时间之后,给嗅觉器官一
个猛击,让人震惊。它是男人最喜欢的香味。桂皮的香味,则像一个小丫环在空间中不
停地无意义的游走。它不独立,必须附着在其他的一些香味之上,清香但俗气,却不可
少,像丛丛的绿叶。如果说桂皮的香味是绿色的,那么丁香的香味则是淡淡的紫红色,
若有若无的开放,像高傲的游侠在空气中游走,必须有心才能捕捉到它,即使抓住,也
像一只只精灵缠绕在手指间,稍不注意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奇特的算是草果的香味
,像一排排深褐色的树桩坚硬在排列在味觉空间中,无法避开它,但它也不会招惹人。
它只是尽职尽责,坚硬、冷静,呆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当辣椒的气味像天空中的太阳,
慢慢向西边沉落,余晖落在树桩之上,染上一层金色,于是构成一个完美的气味美学。 在金老头看来,九尺镇是气味之城,而这个城市的中心点,就是他的这个火锅店,
其他地方的气味都是这里气味的仿制和盗窃。金老头的眉头皱了一下,睁开眼,他在第
四层的气味中,发现那个关键的清香气味弱了一些,像一首经典乐曲,漏掉了一个音符
,变得残缺不全。他挑起门帘,注视正在收帐的小徒弟红扑扑的脸,难道这么快他就精
血不足了? 李警察去邮局取包裹时,从金制九尺鹅肠火锅店前面走过,看见金老头的头伸进门
帘,就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一直认为金老头是一个享福之人,因此没想到金老头会在那
天晚上,被人残忍的杀死,大肠被人从肛门里抠出来。在镇派出所,李警察问过一休和
雷娃,为什么要把金老头的肠子抠出来。 金老头的肠子?他又不是鹅,抠他肠子干什么?两个人摇头。 不是你们干的?李警察相当吃惊。 有可能是他徒弟干的。 他的徒弟? 是啊,我们绑他的时候,他一个劲的说杀得好。 等等,你们没杀他的徒弟? 没有,只是把他绑在水池里,他却以为我们要杀他。 那天晚上,李警察的确听到了一声叫喊,声音尖锐短促,似乎想大声叫出来却又怕
某个人听见。李警察对金老头徒弟的声音相当熟悉,所以一下子查觉到了。当时距离李
警察离开金老头徒弟的房间大概一小时左右。那天他相当兴奋,记了一些笔记。当他把
笔记本放入柳木箱里时,那叫声从远处像一根细丝带漂了过来。笔记本在小徒弟被杀的
第二天,被李警察拿到镇外蒙阳河边上烧了,灰烬冲到河里。金老头的徒弟死了,这些
秘密再不会有人知道。假如当天晚上,一休和雷娃去金制九尺鹅肠火锅店的时间早一个
小时呢?李警察打了一个寒颤。 当李警察刚要躺下睡觉时,电话突然响了。 一场突然的大雨,使得一休和雷娃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雨落下来的时候,一休和
雷娃正在赵老四的火锅店里吃晚。刚开始,两人还以为厨房传来油炸锅的声音。当他们
反应过来的时候,白哗哗的雨点已经打在火锅店门口的台阶上。雨水从台阶上流到小店
中,一直流到一休和雷娃的脚下。雷娃把脚从凉鞋中拉出来,放在雨水中,感觉到从西
岭雪山南边过来的雨水并不太凉。他们继续吃着,店里的小工在外面绑牢雨棚。天刚黑
下来不久,黑乎乎的中央云层边缘,看得见几丝白色的亮光。雨线从高低不平的房至瓦
上扫过去,激起瓦上的一些白烟在雨中飘动。直到九点以后,雨才逐渐停下来。 你们是雨停了以后,才决定留下来偷东西的?李警察问。 记求不得了,一休想了一会儿说。 我们一直等在那里,以为那个采药的家伙会去告密。到九点过还没人来查问我们,
我们就放心了。 为什么选择金制九尺鹅肠火锅店? 我们去到廖家祠堂,发现对面有一家火锅店生意很好,一定很有钱,才决定偷这家
。 对了,雷娃,赵老四是不是故意让我们去廖家祠堂的? 有可能。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 金老头实际没有太多的钱,李警察很了解这点,同时也感到奇怪。在他的同事在山
人抓捕凶犯的同时,他这此事作了一些调查,询问了一些街房邻居。 主要原因我看还是他是舍不得花钱把铺面装修一下,整大一些。你看,他这里只有
十五张桌子,很多时候人都要在旁边等位子。完全可以搞大一些。 听说你跟他提出过,可以把你这边和他那边打通,把铺面扩大一些?李警察问。 前些年的事了。 他没有同意? 没有。 为什么呢? 不晓得,总是以为我们要占他便宜。有时候搞不懂他。 他不大跟你们来往? 喔,很少往来。他这个人孤僻得很。 李警察通过调查对金老头有了一定了解。他认为有两点对于金老头这个人来说是很
重要的。第一是金老头孤身一人生活,没有结过婚,在九尺镇也没有亲戚。第二件事则
显得比较奇怪。金老头收过很多徒弟,但在离开他以后从来不回来看他。金老头的徒弟
中有不少是以前的叫花子,跟他同样在九尺镇没有亲戚。因为这件事,很多人认为金老
头虽然性格孤僻,但实际上是一个好人。 李警察在金老头死后的第二天访问过他的一个徒弟,留下很深印象。这个徒弟在九
尺镇最繁华的街道开了两家九尺鹅肠火锅,当李警察去到他的店里的时候,他正从外面
走进来。李警察发现他是一个相当年青的人,还像个学生,长得非常英俊。 据我所知,你很少回去看他?李警察没有直接说出金老头死了。 喔,忙啊。李警察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好像你们师兄弟也不怎么来往? 大家都忙啊。 李警察仔细打量这个火锅店,发现它比金老头的店要干净明亮宽敞得多。 你这个店比你师父的店要大很多。 是啊。 生意怎么样? 还行。 跟你师父的店比呢? 嗯,可能比不上。 为什么呢?金老头的九尺鹅肠火锅公认是全九尺镇最好吃的,即使他的徒弟开的店
也比不上。李警察虽然到九尺镇时间不长,但也知道这个事实。他故意这么问。 唔,味道没得他好嘛。 他教你们的时候留了一手?李警察又叮着问了一句。 嗯,年轻人想了一会儿,应该没有吧。 没有其他原因? 嗯,我想不出来。 李警察看着这个年轻人,直觉他没有撒谎,但感到事情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东西,
没有说出来。李警察认为,如果自己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的话,他问这个年轻人,年轻
人一定会如实回答。唯一的问题是,他完全不知道事情的背后是什么样,因此无法提问
。 临走之前,李警察问了年轻人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金老头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还不错啊。年轻人想了一会儿,回答得比较免强。 在赵老四的火锅店关门以前,店里只剩下一休和雷娃两个人,他们不得不站起身。
临走之前,赵老四送他们到门口,突然注意到雷娃的脚上流着血水。雷娃小腿连着腿踝
的地方,一大块肉皮掉了,露出血红的肌肉。一些透明的水珠渗出来,粘在裤脚上。他
好像没有什么事。 怎么回事?赵老四问。 喔,不小心烫到的。 为什么没弄点药敷上呢? 喔,一直在路上,没顾得上。 这么晚上,药铺也关门了,你们去扯些瓦愣子暂时敷一下吧。 哪里可以找到这个草?雷娃想起采药人背篼里像铁丝毛球般的植物。 你到廖家祠堂去看看吧。 这就是你们刚才一直在说的草?李警察问。 是啊。 这跟你们被抓有关系吗? 当然,那个采药的家伙跟这个赵老四肯定有关系。 廖家祠堂快倾圯的墙面被路灯照着呈现奄奄一息的黄色。风吹过来,一休和雷娃感
到背部发紧。院子里杂草丛生,有明显的过火痕迹,敬祖先的条案变成了黑乎乎的焦炭
,随便扔在院子里。墙上的石灰涂层起皮脱落,爬山虎顺着裂缝一直长到园形中空的墙
檐。几个废弃的酱坛子,里面装了不少雨水,漂浮着一些绿萍,坛子下的草丛中传来响
亮的蟋蟀叫声。雷娃推开摇摇欲坠的大门,一只野猫从里面突然窜出来,带起蜘蛛网盖
在他脸上。他用枪拨开蜘蛛网,从外面射入的光线把窗隔拉成网格,落在地上的一些草
蒲团上。屋顶的瓦破了很多大洞,房子里灌满了水。雷娃把一休扛在肩上,顺着墙从屋
顶最大的洞穿上房顶。一休的手按在一块碎玻璃片上,尖利的切面划入他的食指。血流
了出来,滴在下面抬头张望的雷娃的脸上。短短的距离,血变得冰凉。天边传来隐隐的
雷声,掩盖了一休在瓦上移动的声音。一休爬在屋脊上,发现屋顶的另一面也有一个黑
影在慢慢蠕动,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身体和瓦片接触,发现金属般的刮擦声。黑影摆动
的方式非常奇特,像一根链条在折叠前进。黑影爬到屋面最大的洞口,探下身子,慢慢
地像一条虫爬进自己的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休吃了一惊,脚下一滑,一片瓦顺着
瓦槽落在外面路上,声音在黑暗中大摇大摆传得很远。完全安静下来以后,一休发现瓦
上面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一些废弃的可乐拉罐,雨点打在上面,发出咚咚的声音。赵老
四骗了他们。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在祠堂门口停住。一休把刀擎在手
上。 李警察在廖家祠堂临街的墙下面站定。刚才瓦从屋顶坠落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
抬头望着屋顶,看见一个像猫尾巴的黑影在屋脊上晃了一下然后消失。他狠狠骂了一句
。他刚从警局里出来,拐了一个弯,从红瓦街与菜市场之间的捷径穿过。他没有打伞,
皮鞋在水中淌行,前端有点进水,脚指头感到凉意。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上,再抬
头仔细扫视一遍廖家祠堂,感到阴深吓人。他跳上街沿,踩在石头上顺街往前走。绕过
一棵巨大的榕树,转向后街,穿过蒙阳河边深深的草丛,来到九尺鹅肠火锅店的后院。
他抓住墙边垂下来的扬树枝,一收腰从矮墙上跳了进去。他在门边的毛巾上擦掉手上的
污迹。 是李哥么? 是我,开门。 一休和雷娃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发现声音来自金制九尺鹅肠火锅店的后面。一休和
雷娃在黑暗中相当失望,他们不关心警察进去干什么,只是这可能让他们的计划失败。
幸运的是,那个警察在一个多小时后离开了。 你们能认出这个警察吗? 当然认得出。 金老头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那个老头不在房子里? 金老头在红瓦街有自己的房子。李警察掩饰自己的失言。 我们不知道那个老头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实际上,我们没看见他进去。当我们看见
他把头埋在他徒弟大腿中间嘴里发出吧叽吧叽声音的时候,我们也很吃惊。 李警察感到一阵恶心。他发现自己尽管作为一个警察,经常在黑夜中出没,但黑夜
中还是有很多事他不知道。七月四日是他在前,金老头在后。而其他日子呢?李警察的
胃开始收缩。 你们因为这个事杀了金老头? 当然不会。我们才不管这事儿呢。劳改农场多的是这种事。 我们没找到太多钱,不过也不少,我们很知足。看着时间还早,我们在厨房里弄了
一些东西吃。等我们要吃完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这个时候向厨房进来。 金老头? 是的。 他发现了你们,然后杀了他。 没有。我们只不过躲了起来。 不过金老头的确可恶,他的把嘴里的白浊的液体吐到了火锅底料中。你知道,我们
刚吃了那火锅。 两个人开始呕吐。 后面的过程,李警察能够拼凑出前面一半,但他始终不知道谁把金老头的肠子从肛
门里抠出来,同时杀了他的徒弟。从现场来看,这事应该是在金老头还没死之前干的。
那天晚上,李警察正要躺下睡觉,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李哥,快来,出事了。 电话挂断。李警察从声音判断应该是金老头的徒弟打来的。 当李警察再次来到金制九尺鹅肠火锅店后院的时候,发现门开着,走进去看见金老
头的徒弟倒在水池里。厨房门也开着,在昏暗的光线中,李警察看到金老头倒在血泊里
,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谁打的电话呢?李警察百思不得其解。也许真的如同两个凶犯所说,这从头到尾都
是一个阴谋。 他准备弄清楚这个问题时,天已经放亮,市局里的囚车到了。 怎么样,是这两个家伙干的吧?队长在拉着嫌犯往车里走的时候问李警察。 是的,他们承认了,李警察犹豫着说。 真他妈够黑的,队长骂着。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金老头的大肠拉出来呢,队长看着
开远的车问。 这个问题,或者另一个问题,谁把金老头的大肠拉出来的呢?永远没人能够回答了
。囚车大约一小时后,在高速路上出了严重车祸。车上的警察因为救治及时,全部捡回
性命,而两个凶犯,因为被铐在车上,弄开铐子花了一些时间,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 2002年7月初稿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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