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小夭的失踪

　　　　　　　　　　　　　　　　　　　乐颜

605宿舍的女生们并不知道小夭在冬日清晨的离开是一种失踪。那个清晨，是小惜首先在阳台看到小夭的背影的。小夭清明的背影在寒冷的冬日显得落落寡欢。小惜看着小夭远去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她招呼605其他女生，她说，看呀，小夭。在她喊出这句话时，小夭已经拐过了一座楼房。小夭消失在茫茫雾气中。605的女生们从此再也没有看到过小夭。每当幕色降临有人轻叩房门，小夭风尘仆仆的归来就成了她们的想象。但这想象终究没有变成现实。每一次打开房门她们都会失望地叹息一声。
半年以后，605的女生们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女生小夭确确实实失踪了，她如黄鹤般一去不返。这真是个令人惊奇的意外。
小夭总是爱给人意外。

小夭其实不叫小夭。小夭的学名叫陈敬尧。605的女孩们都记得小夭刚来T大时的模样，那是她们宿舍的一个经典段子。小夭梳着两个小抵角辫，一脸的农村气。小夭刚进学校时干什么都要戴一副蓝色的劳动布套袖。她的眼镜度数很大，大黑框，笨笨地遮着她的小脸。这硕大的眼镜在她的脸上令人瞩目，以至于见过她的人都记得她脸上那副粗笨的黑色眼镜。小夭说话怪怪的，典型的方言土语。最令人难忘的是她在班里的第一次班会上的自我介绍。她站起来说，她是陈敬尧。这句话没什么可笑的。全班同学都盯着她。看着一双双瞅着她的眼睛，她很激动，噌的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开始拿暗拿调地念起来。“我叫陈敬尧，我的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表达尊敬尧帝的意思。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可爱的名字啊！”小夭读完后愣愣地坐回座位上，屋里人莫名其妙地静了片刻。不知谁先笑了一下，接着全班哄堂大笑。后来大家回忆起来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笑料。但那时全班却笑得前仰后合，她的“照纸”宣科，她的大套袖，她的“崇敬尧帝”、她的“多么有意义啊！”……
在哄堂大笑中小夭的反应是怎样的好象没有人注意到。有人说小夭的脸红了，有人说小夭的眼里转着眼泪花子。这些都是在小夭失踪后有人回忆的。经过感情加工的事情往往很难看出本真。所以小夭初次受窘的情形就永远地烟没在了时间的雾气中。

有一次小夭在一次聚餐时对同学们说她小时候过得很幸福，喝牛奶吃面包还有两个保姆照看。小夭说她还有过好几个漂亮的卷发的洋娃娃。那洋娃娃们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是“芭比娃娃”。小夭沉浸在一片幸福的往事回忆中。所有听她讲的女生们都羡慕地看着这个脸上有些潮红的小夭。她们眼里的羡慕让小夭有了一种得意。得意在小夭脸上闪过后，她情不自禁地拽她的蓝色劳动布套袖，这个动作让小惜发现了。套袖把小惜们拽回了现实中。小惜嘴角咧了一下，她说小时候我老爸开凯迪拉克送我上幼儿园，幼儿园里有一帮小帅哥排队等我，看见我帅哥们就围过来，一个一个地亲我的脸，然后他们个个都幸福得了不得。那时候我的小名就叫凯瑟琳公主。小惜一本正经地说完，慢慢品了一口水果沙拉。她绷着脸看着众人，众人恍然大悟有人笑得都岔了气。小夭也跟着笑。后来小夭背着她的书包独自一个人离开了学生餐厅，小夭离开后没有人去追她。有人说小夭也太夸张了她小时候居然有过好几个芭比娃娃那时候芭比娃娃还没到中国呢，她要有芭比娃娃我就有了“PIII”。就是，小夭这人也太虚荣了大家都是同学摆谱有什么劲呐？那一次的会餐是在欢声笑语中渡过，那一晚的气氛是他们班聚会以来最快乐的一次。

聚餐不久的一个晚上。小夭在605的女孩们都快要睡觉时说她想请大家一起去听钢琴演奏会。所有女孩子都从床上坐了起来。小惜说小夭我的耳朵没有问题吧？小夭你没有发烧你是说真的吗？世纪剧院的票好贵呀你没有钱不必要这样烧包吧？
小夭坐在床上幽幽地说我没有发烧我在说实话。多贵的票我也能搞到还是贵宾席你们就等着瞧吧。605宿舍的女孩们在半信半疑中睡去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小惜说小夭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你请我们五个去世纪剧院听音乐会，我还穿上了长裙围上了披肩你瞧我多会想美事呀。全宿舍的人就盯着小夭。小夭慢条斯理地梳着她的长发，小夭背对着小惜们说这不是梦这是事实。这个周末你肯定能穿上你的长裙披上你的披肩去世纪剧院绝对没有问题。这时候她回过头来，小夭没有眼镜的脸洁白而光滑，长长的黑发披在她的肩上，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懒洋洋的神情。小夭象个波斯猫。象个漂亮的波斯猫。605的女孩们回忆起那天清晨的小夭时这样说。
　　那时候正是春日，阳光慵懒地发着光。柳条在枝头上吐着芽子，桃花在T大的某个角落里绽开了一缕曙光。春天的校园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轻柔、明媚，有时候又有一丝忧伤。

周末是令人激动的。605的女孩们早早地开始收拾自己，她们穿上了薄呢小裙，披上了披肩丝巾，她们穿上了小皮靴戴上了耳环项链，她们化好妆严阵以待等着小夭的到来。但是那一夜小夭没有回来。时钟敲过七点后605的女生们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骗局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局。当她们把妆洗掉把衣服换掉倒在床上时，愤怒象春天那讨厌的大团大团的柳絮一样漫了出来。
小夭真无耻她真是个小妖精请不起就别请干嘛要骗我们。我们象羊肉一样被人涮了我们让人卖了还给人点钱呢我们是一群大傻瓜。小惜们那天夜里是在愤怒中睡去的。第二天醒来时她们的脸上还有一道一道的青眼圈。都是让那个小妖精给害的。小惜坐在她的床上，咬牙切齿地说。没错。她一向特别虚荣说自己小时候玩过芭比娃娃还说喝牛奶吃面包有两个保姆，就她？！第二天清晨的愤怒变成了女生小夭的声讨会。在这声讨中，所有人都听到了钥匙咔啦啦开门的声音。
所有605的女生都记得小夭那天的情形。她的衣服散发着潮气，她的头发上蒙着一层水乎乎的东西，象被露水打过了似的毫无生气。小夭的神情显然把605的女生们吓着了。小夭目光呆滞地象个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她的床上。她连眼镜都没摘就睡到了床上。
605宿舍里，沉默驻扎了许久。
小夭你的衣服都湿了你脱了衣服再睡吧。小夭没说话。小夭象死过去一样躺在床上。后来，有个女生走过去说还是脱了衣服睡吧，要不你会发烧的。说完这个女生尖叫了一声。
小夭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小夭一直烧了三天三夜。病好了以后，小夭对音乐会缄默不语。605宿舍的女孩们也再没有提到过关于音乐会的任何事情。既然小夭那么痛苦既然小夭病了那么一切就过去吧就让它过去吧。

事情象风一样过去了。但小夭已明显和往日不同了。小夭病好后坚决不再戴她的大黑框眼镜了。小夭每天早晨起来不再编她的辫子，她把头发梳理后就散着。在北京春天的大风沙中小夭的头发随风而起，有时候这散乱的头发裹着她的脸，有时候这头发就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象荒芜的野草。

有一天晚上的月亮挺美，象张爱玲笔下的月亮一样，大而模糊，透过枝杈望去，风情万种。
那个美丽多情令人浮想联翩的夜晚，605的女生们开始了关于爱情的憧憬与描述。爱情象一朵红色的大牡丹花一样在宿舍里盛开，热烈，饱满，生气勃勃。
小惜说她想找个好男生。性格硬朗学业有成有责任心。是呀是呀。宿舍的女生们说这样的男生蛮好的。帅不帅是其次，但一定要是个好人要善良。有人补充说。屋子里的热情在七嘴八舌中漫延了，如春天的水。
这时候小夭说话了。小夭说我要找就找个很帅很棒的男朋友，象日剧里的帅哥一样，专一，学业好，有发展前途，是个王子。小夭的声音充满了激情。小夭说我一旦喜欢上了他我就会全身心不打折扣地象一团火一样爱他。爱情象是飞蛾扑火而我愿意做那飞蛾。
黑暗中有人轻笑。你太理想主义了吧？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人要现实点，再说我们又不是铃木保奈美找帅哥做什么。那只是个银样蜡枪头。告诉你吧，是帅哥就不专一。什么飞蛾扑火呀，我看倒是嫦娥奔月。小惜刚开始时口气还好，后来就有了激愤。
我就是理想主义这世界少的就是理想主义。我爱上一个人就一定能使他专一。
你以为你是美女吗？你想找帅哥帅哥就一定找你吗？黑暗中尖刻的声音象无数针尖一样，刺破了饱满的圆月。
小夭说美女有标准吗？
有呵，象小夭那样就叫美女。小惜不无讥讽地说。
哈哈哈。605的女生们放声大笑了。但她们没有听到小夭的笑声。

听到小夭清脆的笑声是在那年的秋天。那个秋天对于605宿舍的女孩们来说是个收获的季节。605的女生们除了小夭外都有了男友。男友的到来使605宿舍秋高气爽。
小惜的男友梵第一次到605宿舍时，605宿舍的女生们听到了小夭的笑声，象百灵鸟一样的笑声。但那一天又令人不快。小夭吃吃地笑着两眼盯着这个建筑系的男生大谈当今的建筑艺术。当宿舍里所有人借故走开时，小夭还在那儿痴痴地看着梵和小惜说话。
这世界简直糟透了。她怎么能这样呢？她有点太过也太把持不住了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天下男生都死绝了吗小夭她死盯着我们阿梵，这事真让人头疼。小惜说。其它女孩们也随声附和。是呀是呀小夭她可以谈恋爱但不能抢别人的男朋友。瞧她看阿梵的眼神色色的象个花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看好自己的人吧看好自己的人。每个人互相叮嘱着。后来有人说小夭要是能谈个朋友就好了省得盯着别人的男朋友。
不如给她介绍个吧。有人提议。
就她？土拉巴叽的土刨子，一口方言土语的陈敬尧？就她还找男朋友呀？要是个纯朴的农村女孩也就罢了，可她贪慕虚荣夸下海口满嘴跑火车谎话吹得没边没沿，谁跟她谈恋爱谁准得倒霉。小惜说。一看她就是没教养。父母素质低才会有这么一个智商负20的孩子。她说得兴高采烈，痛痛快快地挖苦着。
给小夭介绍个对象也行，就咱们专业的那个，三个筋挑着个头头的小矮子，和她最配。小惜说完哈哈大笑。笑完后的小惜发现没有人附合她。小惜说要不就在咱们学校的BBS上发个贴子，说咱们系有美女守身如玉急等帅哥……，小惜有点吃惊发现有人给她使眼色，回过头时看见小夭站在身后。
小夭那一刻的表情让人有点吃惊。她象个可怜的小白免一样怯怯地看着小惜，眼睛里有了泪花。
我的男朋友他很帅他真的很帅他比你的阿梵帅多了。不许你侮辱我爸妈，他们的素质很高，是你们这些人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出来我怕把你们吓着了。

看见小夭挽着“院草”从开满鲜花的路旁走过时小惜的心情很难用语言表达。在宿舍里她压低声音宣布但这宣布却有着爆炸样的效果，小夭和咱们“院草”谈恋爱了耶！！
　　这事有点荒唐了吧太荒唐了吧？605宿舍的女生们说。是那个长得象木村拓哉的“院草”吗是那个说话声好听得迷死人的帅哥吗是那个很绅士很气派唱歌象张学友的漂亮男生吗？605宿舍的女生们一连串的问题象机关枪一样呜哩哇啦地朝小惜扫过来。是的是的。小惜象小鸡啄米似地茫然地点着头。我看见帅哥搂着小夭的腰小夭无限甜密地靠着他，好色情好肉麻。女孩们心中的叹号便一齐涌了出来，她们用了时下最流行的词，她们都说“哇噻——”
这时候小夭回来了。小夭进到屋时身后跟着“院草”。小夭说我男朋友阿志。阿志含笑点头大众情人般说大家好。屋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女孩们温柔着声音说你好你好，请进吧。
一切都象CD里的日剧情节一样发生了。全宿舍最土气的女生被“院草”爱上了，这是多么荒唐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呀。但这事情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象蓝天象白云象太阳一样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小夭在605宿舍里一下子神气了许多。她每天笑眯眯哼着歌儿梳着她的长发，她每天穿着怪怪的衣服在校园里喧嚣地走过。小夭在幸福中的模样象熊猫一样憨憨的，605宿舍的女生们私下里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太低小夭象被罩住了一样。这孩子太傻了太实在了跟“院草”谈恋爱要稳得住哪有这么一团火扑上去的。小夭你别太投入了恋爱嘛你要悠着点，多去读点书吧听点音乐吧分散分散精力吧，谈恋爱要讲究个度呀。
　　我喜欢我愿意爱一个人就要爱得死去活来就要上刀山下火海。我决不假模假式我讨厌小手段小伎俩爱情要虚伪了这世界还有什么劲呐？
小惜说小夭说你别嫌我们多嘴，“院草”是谁呀他号称“红粉军团团长”身边有一群美女跟着你得小心你知道吗？告诉你吧你是刘胡兰你的“院草”就是阎锡山。
小夭怪怪地冷笑了一声。

“院草”又和一个模样奇特的女生走在校园甬路上时，小惜和小夭同他们碰了正着。小夭红扑扑的小猫脸顿时变得煞白无比。阿志我呼你你怎么不复机呀，你的作业我给你打完了，你很忙吗你要忙的话一会儿我给你送去好不好。小夭的声音里长满了温柔与甜密。阿志皱着眉不耐烦地说随便吧，随便你吧。
阿志的背影很无情。小惜说小夭咱们走吧。这时候小夭脸上就突然扑噜噜掉出了眼泪。小夭说阿志你别走，但阿志还在往前走。
这时候小夭发出了一声怪怪的尖叫，这尖叫象警报一样刺耳。无数的长发掩住了小夭的脸。小夭那一刻象个女鬼。
阿志回过头来。阿志大声说你他妈别神经了好不好，你以为你是谁呀？！
那天傍晚，小夭坐在阳台上坐了很久。605宿舍的女生们说小夭你回来吧到屋里来。小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第二天上英语课时小夭迟到了半个小时，众目睽睽之下她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那时候正是冬天，小夭穿着超短裙浓妆艳抹地就走进了教室。她居然没有穿丝袜，光着两条腿就进来了。小夭浓烈的香水味使前几排的学生都皱起了眉头。小夭走进教室时丝毫没有窘迫和不安，她甚至咧着嘴很风情地朝外教乐了乐。外教惊奇地耸了耸肩，他显然有点摸不着头脑。全班同学都傻傻地看着小夭。此刻所有人心中都隐隐地有了些痛楚。那个戴着笨笨的大眼镜，戴着劳动布套袖的陈敬尧随风而去了。

　　那天清晨小夭穿了件紫色的小毛裙，黑色的短风衣。小夭的头发高高梳起弄成了个抓髻，眼影画成了蓝色。穿上她的棕色小皮靴时小夭朝小惜笑了笑，她说伙计再见吧。
小惜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夭打扮得漂亮而时尚地走出门去，小夭象个地地道道的城市女孩一样走出宿舍，小夭的皮鞋声咔咔的在楼道里回响着。走出宿舍时她扭着她的小腰，步伐轻盈而雀跃，这让小惜有些好奇。
小惜跑到阳台，她招呼605的女生们向下望，快看这个丑小鸭快看这个小凤凰。这时候，乡下女孩小夭在慢慢远去。605的女生们说小夭她要去哪儿呀？小夭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要去干什么呀？

半年后的春天，一个黑衣女人敲开了605的门。那女人雍荣华贵，端庄的气质让605的女孩们半天没敢吭声。她说她叫陈夭。小惜们的嘴巴张成了O型，陈夭是著名的钢琴演奏家呀。陈夭说陈敬尧住在这儿是吗？
陈夭钻进奥迪时的背影很美。她离去后605的女生们许久没有说话。陈夭没有说小夭是她的女儿但聪明的小惜们早已经发现小夭就是陈夭的女儿。605的女孩们想起了小夭那双慵懒的眼睛，她们不由得在心中感叹生活原来跟电影中的事情是如此相似。这发现一时让605的女孩们反应不过来。
　　后来女孩们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陈夭的事情。小夭是陈夭的女儿，后来跟她当中学教员的父亲生活。陈夭生活的是是非非不去说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小夭的童年是和她母亲一起渡过的。也许曾有过面包和牛奶，也有过芭比娃娃，小夭也是有可能找到世纪剧院的陈夭钢琴演奏会门票的。

　　
　　605宿舍小夭的床成了女生们心中的空荡，一个圣诞节的夜晚，不知谁提起了小夭。她们开始沉默了。外面的雪花就飘呀飘，飘了一夜。
第二天咯吱咯吱走在雪地上时，小惜听见有女生在笑，笑得无忧无虑。小惜就多看了她两眼。小惜觉得那女孩的眼睛很象小夭的眼睛。但那女孩的头发没有小夭那么长那么杂。小惜不由在心中轻轻感叹小夭的独特。这时候头上的白色树挂扑簌簌落下了些雪花在脸上，雪花有些凉，化到嘴里味道很淡。

有人说小夭被她妈妈送到英国读书去了。有人说在某个酒店里看见过小夭同一个外国人一起出入。但不管怎么说，小夭已经离去，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