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生活(6)

6

我一直认为讲课是一种独特的心理体验。我一直想把它描述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雄心勃勃。我买了最好的笔,最好的纸。在写之前,我甚至还洗了手。
"你要干什么?"妻子问。
"我要..."我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如果我一定要说出来,我妻子一定会以为我正在准备欺骗她。
我显然不是想描述这个世界。但我又很难说我想描述我自己。讲课时的独特感受,在多大程度上属于自己,我不是很
清楚。有时我很难分清楚世界与我的边界。
"好吧。我想我应该去洗碗了。"我妻子很简单地认为我之所以坐在桌前装着要写东西的样子,实际上是不想做事。也
许她想的对。
结果几乎在写之前就注定了。我失败了。

在无数次失败之后,我对我的一个朋友说:"不行,我没有这个能力。"
"为什么这样说呢?"他问。
"我写了无数次,但每次我都觉得我写得并不是我所感受的。"我说,"第一次我写了两页,第二次我写了两段。越来
越短,最短的一次我只写了两个字..."
他静静地听着。我接着说:"而现在我只坐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世界总是从我的笔尖溜走。或者说总是躲到我的笔后面。"我说。
"也许不是你没有能力,也许是这世界本来不可以被描写。"他说。
"但有很多人做到了这一点。每个写小说的人都在描写这个世界。"我说。
"或许只是他们认为他们在描写这个世界。读的人心中的理解可能是两回事。"他说,"你还记不记得'口交'这个词?"
我笑了起来。
"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并不妨碍我们的理解。虽然我们的理解跟作者想表达的是两回事。"他说。
他说的是我们大学时代的事。那时我们看小说时,遇见什么不知道的词,就在全宿舍讨论。他当时引经据典给出那个
词的最权威解释:它是接吻的文明说法。
我们居然信了他很多年。
"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你的问题在什么地方?"他等我笑够了,接着问我。
"是这样。我觉得当我写的时候,我是在分拆本来是一个整体的东西。"我说。
"我不太懂。"他说。
"喔,是这样。我可以打个比方。"我说,"假如你是个亚马逊河的土著..."
"亚马逊?多么遥远的地方。。。哈哈,不过我喜欢这个假设。接着说。。。"他说。
"因为你是土著,你当然不知道汽车。于是我向你介绍一辆汽车。"我说,"但如果我把这辆汽车从头到尾拆到每个螺
丝,然后把它摆在一个大场地上,你会知道什么是汽车吗?!"
"不会。我想我不会知道什么是汽车。"他笑了起来,"我可能只会知道你是个壮劳力。。哈哈。。"
"问题就是这里。分开的东西不是我想要的。"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大学时的那个草皮足球场?"我问。
"当然记得。那时候有个草皮足球场不容易。"他说。
"你记得在上面发生的事吗?"我问。
"当然。我记得。"他说着,看着我,"我怎么会忘记呢。"
他顿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你当时站在我的右前方,我左边是小左。前面后面有很多人。那个球是
从左边飞过来的。。。"
"是的。很快,很重的一个球。当时人太多。"我说。
"你面朝那边,你应该看得见那个球的。不过,你当时好象呆了。。。"他说。
"我从来没有向人谈起过此事。。。"我说。
"是的,我问过你很多次。你都没有说。"他说。
"不是我不愿意说。我实在是无法说。我说出来的东西总不能完全表达我当时的感受。"我说。
"是那个球打中你之前?"他问。
"是的。我无法表述球打中我之前那一瞬间的感受。"我说。"那是五月的一天吧。。。"
"是的。足球场刚刚把草剪平,第一次让我们进去踢球。"他说。
"天很兰。草地很绿,脚踩在上面非常的松软。有一些小风吹着,吹在身上很惬意。"我说。
"你记得很清楚。"他说。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时放刻,恰好我的体内有一种东西在跳荡。它欢快的跳跃着,蹦了起来,伸出头去
。在那个偶然的时刻,外面的世界恰好又那么的美丽。它们在空中相遇了,紧紧地联在一起..."我说。
他没有说话。"是的,相遇。这是个比较准确的词,"我再一次的强调,"是唯一比较接近我当时感受的词。"
"。。。当时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那一刻全部进入了我的头脑,身体,全部进入了我的每一个
细胞。。。一切都清晰可见,一切都历历在目。。。我只感到发自内心的一种愉悦。。。一种彻底的愉悦。。。"我
述说着。我的同学静静地看着我。我接着说:"其实我的描述还是不准确。准确的说,那种愉悦感是我后来体会到的
,是我描述时贴上去的。。。我想复述它,但我无能为力。"
"我想,我能体会到你的感受。"他说。
"不是我不相信你。但这无法证实。因为我说的并不一定是我所感受的。你所感受的我也无法感受。"我说。
"也许有道理。"他说,"我现在才理解,为什么当时你血流满面,还那么从容不迫。你知道,你的眼睁差点瞎掉。"
"现在跟瞎了也差不多。我这只眼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说。
"你当时不戴眼镜就好了。"他说。

差十分钟下课铃响,我下课了。
学生们拿着碗,奔向食堂,象一群脸上挂满幸福微笑的蚂蚁。
胜利大逃亡,我读书时是这么形容这种情形的。现在一定有别的叫法,我想。

雨明显小了。
我走出教室,发觉外面的气温似乎比教室里低得多。
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也许讲课讲得有点发热,我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烧。我不敢肯定自己的脸是不是有点红。为了不让人看见我的脸,我
低头走着。
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学生才会在考完试后,脸上红扑扑的。我以前也如此。只要考完试,我的脸一定很红。当时我的
一个同学说,你喝酒也一定脸红。我当时不喝酒,所以不知道。后来,我发现他说得完全正确。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上完课是不是脸红。没有学生告诉过我。
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讲课时感受到全身的紧张。

其实紧张这个词不完全准确。
不要误解我讲课时,象一个第一次上床的女人,肌肉紧张,心跳加速,语无伦次。
我讲课时很从容,平和,语言清晰。每年评教我都得很高分。
紧张这个词在这里只是被我借用,用来代表讲课时我与周围的一种关系。也许平时我们说的"紧张关系"中的紧张这个
词比较接近我的意思。
如果一定要解释,那么我只能说当时我与周围的世界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我们互相凸显,相互依存,就象相互支撑
的人形梯子,任何一边垮掉,另一边也将不存在,梯子也不再存在。
不能说我平时没有体会到这种关系。但只有在讲课时这种紧张关系才得以充分体现。在一般情况下,我可以很容易地
想象我并不存在,而世界一点未变。
有一年新年的晚上,教师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孤伶伶地一个人在零点的时候找开收音机。收音机里很多人在互相的
祝福。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想象自己不存在在逻辑上不存在任何困难。我发现这个世界一点也不会改变。它还是
那个病病歪歪的样子。
后来,我经常说,如果那天晚上,我从楼上跳了下去,恐怕不会有人知道的。
但这种想法在你讲课时不行。如果我这时要从四楼上跳下去,结果会完全的不同。我如果不存在了,那么下面坐的学
生也不会存在。教室不会存在,学校不会存在...这个世界轰然倒塌。
"亚马逊众林中一只蛾子摇了一下翅膀,导致太平洋上的飓风。"混沌学里有这样的可能性。这里也如此。
还要说明一点,在这种关系中,角色不是对称的。在我的想象中,如果我在讲课时突然消失,我会带走这个世界。但
在学生眼中,你一点也不重要。如果不是你讲《数理逻辑》,自然会有别的老师讲。

我没有撑开伞。
让雨打在自己的头上。有一些飘在脸上。冰凉。
已经五月多了。但一下雨,天气还是很凉。一大群人挤着往食堂方向走。我被埋在一群学生之中。
如果不是一双沾满粉笔灰的手,没有人知道我是老师。
我没有下课洗手。我要到教研室放下讲义后,才去洗手。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习惯而已。
我在五系楼和新楼的交界处,和学生分道扬镳。学生们朝着左边拐去。我则靠着向反的方身拐去。我有些恋恋不舍。
十年前,我也会朝右拐。而现在我必须往左拐。
这条路现在只有几个人的路走,空空荡荡的,和背后那条路形成鲜名对比。

在我刚到这个学校的时候,这条路还不是这个样子。
当时这条路正在修。很多二三十年半大的树被砍了下来放在边上。听老教师们讲,本来这里是一片绿化地,位于五系
楼和电影场之间。由于电影场后面新楼的修建,需要一条比较近的路从主楼到达那里,才在这里修了一条路。
靠五系楼这边,保持了原来的样子,保留着一些绿地和绿地上的树。路的另一边,是一道红砖墙。墙的里面是电影广
场。星期六星期天里面会放露天电影。元旦时,里面会举行新年狂欢晚会。我看不见里面。但肯定现在广场上没人。
这是我今天能够肯定的少数几件事中的一件。实际上,就是这事我也不能完全肯定。
墙下边沿着路是低矮的桅子花带。每年的六月,它们会齐刷刷地开放。初时是一种淡淡地清香,相当好闻。但到后来
,花香会变得非常的浓郁,惭惭地有种闷人的感觉,让人不再喜欢。
我刚到这里时候,非常喜欢这种花。我和几个年轻同事常常在花刚结成花苞的时候摘一些下来玩。我们戏称自己是"
采花大盗"。事实上,校园里什么花都不可以摘,就这种花随便你摘。它开得太多,根本搞不完。大多数的花朵最后
都死在枝上。
"开得这么多的花,不采也罢。"后来一个同事这么说。我们后来也兴趣索然。
"竟然这么多年就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我看着现在还没有开花迹象的树丛,在心里感叹。

"喂,干什么低着头走。这么慢,想什么呢?"后面有人对我说话。
我回头,那人已经和我并排,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教师。我并不认识。在我意识到他认错人的同时,他显然也意识到了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他忙说。
"没什么。"我说。
"你们的走路姿势真的太象了。衣服也差不多。"他接着说。
"是吗?"我说。
他也是一个刚上完课的老师。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学生的作业。
虽然雨不算大了,他依然打着伞。一把黑伞。老式的。
"不好意思,打扰了。"他说了这句话后,快步走向前去。

我抬走头来,一直盯着他的后背直到拐弯处。
我想,我们都会很快忘记我们的这次相遇。他和我也许会在以后的某个日子再次相遇并相互介绍。我不知道,我们的
碰头会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但我很难相信,这样的事件对我没有一丝的影响。起码现在,我正在这里复述这件事
,虽然我的复述与真实发生的事有着差距。
一些不起眼的事总是奇妙的加入我们的生活。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这次碰面的确对我们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但我当时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想,这个世界总是很合理地不对劲。

(未完)
1999.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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