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的心热与嘲弄

  先从《飞侠小白龙》说起吧。在看之前我曾认真地问人:为什么以张柏芝与吴镇宇今日的地位身份演技,还去演这样的烂片?
  香港盛产烂片,《窈窕淑女》、《求爱上上签》、《七年之痒》……我负责任地举出2004年这些让人失望的烂片,是为了铺垫,当我把《飞侠小白龙》放进碟机时,是多么不抱指望。——顺便说,有天跟人谈到电影的故乡,他说每个人都该有个属于自己的电影的故乡,他的麻烦在于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儿,好莱坞或者韩国都不能够全部寄托。而我,我可以小小声说,对我来说,电影的故乡不在别处,就是香港。也许后来看到的意大利或美国也很好,足够深刻,但是,我还是爱烂片多多的香港。
  说回《飞侠小白龙》,照旧是港片最常见的无厘头,张柏芝在台上演奏琵琶,奏到高潮处砸琵琶让人想起谢霆锋砸吉他场面,笑;清洁大婶传功给张柏芝,画面是下载文件时的小小一只白信封,又笑;直到这里,我都保持着安全的心态,和烂片的指控。
  当然画面很美,导演叶伟信有意让这个故事的画面清淡,像走到最中国的一幅山水画里般写意,必须说,那很好看。是,这个故事也有竹林、有水,但跟张艺谋不同——后者仿佛完全不懂做减法,而把所有最漂亮的画面都堆积到一起。叶伟信显然懂得,国画最美的地方在于留白。加减一道,高下立判。
“胖大海的眼睛,当归的鼻子,红枣般嘴巴,枸杞子脸型,白云鬃加一些参须糊在头上”,吴镇宇演的盲杀手只能抚摸药材拼凑的张柏芝来感受她,这是一个座头市的故事,一个盲杀手,世界对他来说只是一片黑暗,小白龙为了保护未婚夫二皇子,杀他不成反而受伤,跟他一起在他的破屋中度过几天。要在几天中发生一段感情,还要足够合情合理,感谢叶伟信,他轻轻淡淡却给了铁石心肠都市人足够的温情,将现实中微不足道的爱情变成雪中送炭。
  看这部电影之前,看得最近的电影是〈借刀杀人〉,不坏的剧本,汤克鲁斯演的也很卖力——可是他们表达人们之间那一点点微妙的情感时,却显得过分卖力而吃重了,而港片,在这一点上总能举重若轻。
  港片对人情练达的那点通透和平衡,连同张柏芝非传统美女的鸭公嗓一起都成为其中一个元素,绝不完美,但足够世俗,足够深情。
  好像每个人都在说〈功夫〉,那就不说它让我们听了很爽的《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 》、〈小刀会组曲〉、〈闯将令〉、〈将军令〉的配乐,不说当年英俊潇洒号称迷死人不偿命的陈真如今做了头号反角儿,头发半秃小腹微隆却依然眼神锐利让多少人唏嘘不已,也不说在上海搭的那座“猪笼城”如何琐碎而具有周星驰一贯的草根市民的质感,就说说那个包租婆吧,在我看来,她的光彩简直盖过了一直有些尴尬闪闪躲躲的周星驰——后者在这部片子里不是不尴尬的,想再装疯卖傻撒泼打滚,年龄摆着,眼睛里的锐利脸上的皱纹都摆着,耍不开。可是包租婆,嘴角刁根烟,眼睛斜一斜,对整个猪笼城的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那气势那泼辣,简直夺尽她之前所有泼辣女人的风头,在〈审死官〉里我们约略见过妓院老鸨有过这样的精彩,但是包租婆乃集泼辣女人之大成,她的出场,简直光芒万丈。
  然后数三雄退敌,斧头帮以黑云压阵的架势过来找茬,一忍再忍、忍无可忍——这样的情节转折你不陌生吧,但是用到这么极致、这么通俗这么流畅,也只有港片,只有周导了,大概只有从小在底层里打滚过,被欺辱过低过头忍耐过的小人物,才能做出这当中每一个转折的大快人心——说时迟那时快,瑟瑟发抖的小市民中挺身而出:裁缝、面店老板以及苦力大哥,在“将军令”的配乐中把斧头帮众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人仰马翻,平日猥琐卑微的小市民忽然间神采夺人,直若天人!有多久,没有在电影院里鼓掌了?但我看到那一段,音乐场面无一不令人心血澎湃,统统让人直想鼓掌喝一声采:好!
  是真俗,俗到底的情节,起承转合都俗,一直到两个瞎子杀手在夜里阻杀三雄,包租婆终于发一声狮子吼:“别赶尽杀绝行不行那,给条活路行不行啊?!”——看到这里,在雪地里一路走过来的鞋子底都开始热起来,这就是港片,泼辣到底终究是心热,像金鸡,像麦太,无厘头到极致就可以上演正剧——而正剧,尤其在中国,是多么难以让人信服,因为我们曾经相信的价值与信念都在快速失去,而新的还没有生长,在这个时候,能让人笑,能让人哭,是多么难。
  神雕侠侣里的杨过是一个面相猥琐的上海瘪三,怕老婆的小男人,小龙女则是一个刁根烟卷汲个拖鞋眼神恶毒嘴巴凶悍的包租婆,而头号反角,则是一代人的青春偶像,如今头秃发福的梁小龙,这其中的残缺与唏嘘,以及电影对命运背后那只翻云覆云手的嘲弄,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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