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社会的知青画家
1992年,陈丹青在洛杉矶露天大场子听音乐会,一上来就奏美国国歌。“瞬时,上万男女老少风吹草动般纷纷起立,照例右掌按在左胸,齐声跟着唱。我是在场的外国人,不会,也不必唱,只为入境随俗,入场随众,也便起立,垂着手臂,茫然环顾会场,直到曲终落座。”(《陈丹青音乐笔记》) 在纽约生活了18年的陈丹青,与其说文化的错位与失落是他生活中的主题,不如说他对这主题的执拗表述,从不回避。甚至在他回国之后,这表述也不曾中断,并不时加入新的内容。
他穿的黑色唐装被人称为时尚,可他说:“不是唐装,是‘短打’,30年代上海街头,下等人都穿这个。”他好像总是走错时空,在美国想念中国,在中国怀念过去,“我喜欢与主流社会闹别扭。”这个人说话有上海口音的糯软,而眼睛里,用武侠小说的描写方法是:精光灼灼。
2003年,陈丹青住在北京团结湖一所老房子里。门外绿树成荫,夏天有在美国听不到的知了聒噪。几扇门被涂成红色,是一种高贵而猛烈的红。
时间离他2000年应清华美院邀请回国已3年,距1980年以《西藏组画》名噪中国画坛23年。
他上海的老家已经被拆毁,南京岳家也荡然无存。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
据说,《纽约琐记》已第四次印刷,连同他的散文集《多余的素材》,都曾上了三联畅销书排行榜。在“琐记”中,陈丹青自己的经历一笔带过。是的,他和其他画家一样,为谋生画过肖像,经受种种挫折;他在美国重复画着西藏,既要维持生计,又要追究审美;但私人生活,他一概省略。
“国外回来的忌讳,一是吹自己多么成功,一是吹自己多么艰难,一是骂美国多么混帐,一是说祖国多好……这类花样,电视连续剧闹闹可以,我不做这种事。”
“出国受不了的是在国内吃惯官饭的人,知青从来都有承受力。穷、孤单、茫然,我
都能忍受,只是非常非常想念中国……后来我知道了,我想念的不是中国,而是一部分农耕社会和初期工业文明的生活。在美国走累了,真想吃一碗热汤面,根本没有。还有,夏天没有知了叫……”
28岁去,47岁回,每天坐地铁,每天画画,每年交税,美国税表上,自由艺术家的身份是“自己雇自己”——换句话,就是没有老板,而他必须在东方西方之间,商业和艺术之间,寻一个位置,安身立命。
“我住在纽约,看中国的连续剧、吃中国饭菜;一上街,全是西方人,看他们的画,说他们的语言,而我的女儿已经不会读中文——种种种种,加起来,每天都在告诉我,我在两种非常不同的文化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好像一定得怎么办。”
错位从年轻时开始。
十多岁到二十多岁间,陈丹青和当时许多文艺青年一样,看外国小说,西方绘画,收音机里的莫扎特令他震惊。无法形容人生何时第一次被某种东西“照亮”,你只能看到它的后果。
纽约,1982年。“一个很迫切的视觉上的东西:我周围的脸全都是外国人,本能的反应:我是谁?”“我对中国文化的认识都在纽约发生。先秦、汉魏、唐宋的文物都在外面,数十倍于中国能看到的。”
他整天整天泡在美术馆,视觉上的震惊和文化上的失落,像醒不来的噩梦。“我在美国看了一大圈,最内在、最简单的动机就是去定义我是谁?我定义了半天,发现我还是个老知青,典型的文革一代画家……我不愿把自己变掉、抹掉,弄成个摩登入时的角色,闹不清来路、闪避自己的过去,用艺术为自己整容——没用的。”
9年时间,他不再找画廊,他想弄清楚自己该画什么。同时,应国内一些编辑约请,他开始写作。
40多岁才开始写作,据他说是禁不起编辑的撩拨,便像小时候在人前翻筋斗般那般“奋不顾身”。“我从不喜欢别人叫我怎么画,但写作相反,你给个题目叫我写,我就会写,前一阵非典,我就写了篇非典。南京明孝陵获《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列名,我就写一篇‘有感’,读者看了说:笑死了。”
“我是个矛盾的人,一面很倔,不肯跟人走,另一面,又常常顺着人家,人缘还好。杜尚有句话:你拒绝一件事和接受一件事,其实是一回事。”
陈丹青的字通透清朗,毫不着力却举重若轻,是潇洒极了的行文。3年前,已经有朋友对陈丹青说:你现在画画越来越变成私事,写作反而变成公共的事。“好像是这样。我的画认同的人越来越少,但就算攻击我的人也承认,画不行了,写的还行。”
堂·吉诃德和桑丘
陈丹青的一次网上聊天。一位网友问:“你认为在中国学油画的意义何在?
陈丹青答:“人生意义何在?”
“生命根本没有意义,你得知道这个,然后生活才可能有点意义。”
所以他明知对城市建筑、教育体制发表意见是“开口就失败”,仍在各种场合喋喋不休;他复制没有生命的印刷品,正像他对比利时画家马格丽特的描述:“似乎出于对绘画的不信任他才画画,或者说,他在画他心中对于绘画的怀疑。”——用“有为”反衬“不可为”,用“工作”质问“虚无”,这是陈丹青更厉害的双面性,在他身上,同时存在着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和现实理智的桑丘。
“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傻的一面。总是做不合适宜的事,说不合适宜的话。我有足够的
成熟,所以可能比以前更天真……但问题是你怎么定义,什么是天真。”
他忽然反问,眼睛炯炯地瞪过来,有凌厉之色,这使他面相显得凶狠。
“我已经被搁在所谓名人、有影响,有阅历的人的位置上,很难被认为还天真。可是我
看见许多名人其实非常天真,非常单纯。反而世故的人不见得能成功,太世故,你就难以接近真相。”
当他说到“所谓名人”这句话,你能听到他身上另一个陈丹青在嗤嗤冷笑,但是“我不太在乎。杜尚多潇洒的人,可是他说,你去出席酒会,出席开幕式,无非是为了让人高兴……我觉得太追求虚荣,或拒绝所有虚荣,都不太自然。事情没那么严重,采访就采访,有人采访或没人理你,都会被人笑骂。杂志翻过就扔,谁在乎哪一期有谁说过什么话?总之,别自作多情。”
一个陈丹青不以为然地蔑视着;另一个陈丹青却一遍遍叮嘱:采访稿件必须过目,每一段每个字每个标点确定无误,才可以。
“我的双面性很厉害,很少有一个单独出现。一个正在得意或愤怒,另一个就跳出来嘲笑。”他笑道:“有人喜欢看我的文章,说是永远不知道我下一句会说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写起来才知道怎么往下写,结尾会怎样,也不知道。”
“回国后老是被问,作为一个成功人氏你怎么看待自己,第一我讨厌所谓‘成功观’;
第二不觉得自己算所谓‘成功人氏’,我对任何比赛的事情一点兴趣没有;第三,我不认为一个人有资格评判另一个人。现在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每年给考生批分数。但只好顺从,只好批。我在生活里不断妥协。我这条命是妥协出来的,你说你不下乡?不可能。不下地?揍你!我从小学会妥协,讲两套话。”
他承认自己的话带有攻击性,甚至挑衅。但50岁的他,已经有足够的从容来包装自己的愤世:“只剩下说话这点权力。我不会沉默。”
我在哪里?井冈山?拉萨、时代广场? 2000年春节。北京清华美院。教室中的大油画《国学研究院》如交响乐一曲奏罢,各种声音、节奏已经和谐,只余暴雨后的宁静。这是陈丹青回国后惟一的一幅大油画。没有画室,就在学校里画,等学生放假走光,年初一画到年十五。
外面,雪下得好猛。
“画中的五位才子是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吴宓,他们组建的‘国学研究
院’是二十世纪国学研究的辉煌时代,培养了80多个人,差不多是解放后最重要一批国学家。文革中个个不得好死,不得好活。”
从画油画开始,陈丹青喜欢的灰暗调子一直被各种领导批评,认为“倾向有问题”。写
作他又喜欢做翻案文章。他喜欢和所有主流闹别扭。这是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职责所在,也是他的性格。“我学问太少,否则我还会为很多人翻案。所谓翻案,就是给出一个到目前为止和大家不一样的说法。鲁迅就被不断曲解。他是很滑稽很开心的一个绝望主义者,中国才会有这样的人,中国又不会再出这样的人。他的文学成就,钱穆说的中肯:中国最好的传统是小品文,鲁迅是五四以后唯一懂得小品文,并有所超越的作者……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一路下来都是小品文。”念到这些名字,陈丹青的语气和表情如见故友,如沐春风。
“我觉得最好的文学,在中国,最好的画,也在中国。”于是,当他指责研究生考试中的外语限制时,慷慨而黯然:“我所在乎的不是外语行不行,而是中文已经完了。”
说到这里,他意兴阑珊,“我也没读过书,但我知道好东西是什么样的。我重视的是文
化的传递性,这种传递空前的脆弱。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草根全被毁了。五四那代人都是小乡镇出来的,陈独秀,胡适,陈寅恪,鲁迅……你能想象现在农村会出这些人吗?”
林冲被高俅逼到走投无路,奔了梁山。陈丹青的尴尬在于,他现在的身份,和现在已经没有梁山可投。“我的身份容易让人误解,中央美院毕业的,回来又在清华大学,总以为我是官方的,其实我根本不是。”
“不论农村、学院、异域、潮流,都不曾改变我不识时务的性格,但我的眼界、思路与生存的态度是在持续变化。”——变化犹如四季更替,时刻进行。近3年时间,陈丹青没有画大幅油画,也许最初照亮他的那种神性与美,渐渐在生活中转换。他听从内心安排,不着急,也不懈怠。
回到1980年,拉萨。妻子七平米的宿舍是陈丹青的画室,画纸搁在椅背上,在房门口就着过道的天光画。黄昏的山峰被夕阳照得像烧红的生铁。在这里,他画出了《西藏组画》。
1991年,洛杉矶。陈丹青把无处放置的双联画存在阿城家,在大厨房里,在白炽灯下连夜做画。窗外,院子里的柚子树雨后落一地果子。
同年年底,纽约时代广场。他租到生平第一间画室。“画着画着,我会想——我是谁?从何处来?我在哪里?井冈山?拉萨、时代广场?谁叫我画这么多无用的大画?”
然后是失去画室,然后回国,仍然没有画室。他管画画叫做“作案”,他将工作称为“习惯”。“我庆幸出国开眼,一如我珍惜下乡落户的记忆,人无法涂改他的经历:在无知与有知,蒙昧与明智之间,我难以加减乘除,算计得失。出于本能,或者说出于惰性,我唯一的举措就是绷起布来,继续画下去。”(《展墙稿白》)
“我喜欢晴天;喜欢看到小孩,看到还没被社会化的人,单纯而真实;看到好的艺术我会高兴;当然,看到漂亮的人我也高兴。我一上街眼睛就到处看;四季总会让我非常感动:树叶全长出来了,又全没有了;我不能说我爱旅游,但在出发时总是会高兴,机场、站台,总会发生愚蠢的高兴。”
他的午饭是街头地摊有葱的烧饼,煮点毛豆。傍晚骑自行车去逛逛,买点菜,他的黑色
对襟唐装,他轮廓清晰的和尚头,像水溶在水里般溶化在人群。
“我到中国的旅游状况结束了,我又变作一介居民。” 他懂得闪避问题(他说,现代人的成熟是知道所有问题都没有简单的答案),又对种种
问题具有清醒而尖锐的见解,并善于向问题提问——这是陈丹青引述一位纽约画家大卫·沙里的话,正好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这就是采访3个小时之后,我对陈丹青的印象。
陈丹青简历:
1953年生于上海,1970年到在江西插队,1978为中央美院油画系研究生,1982年自费赴美,2000年任清华美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持"陈丹青工作室"工作,1999年至2005年间,陆续出版《纽约琐记》、《陈丹青音乐笔记》、《多余的素材》,《退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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