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秋天一个晚上,我在北京某处露天草坪上看了《站台》的首映,早听说了会限制人数,当天身边黑压压坐的站的全是跟电影沾点边的电影中青年。那时候我刚刚来到伟大首都北京,那时候新浪的“影视论坛”、“民间影像”、西祠的“后窗看电影”等BBS仍然聚集着一众热爱电影的超级FANS,那时我们见面谈论的全都是电影。那时候生活仿佛刚刚展开,未来一切,如梦如电。
看完《站台》后,大家只是随便说些完全与电影无关的闲话,或者陷入沉默,就这么走出去老远,却又没有人说要散场——后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属于好电影的气味,它那种气场震慑了我们在至少两个小时内心神恍惚。后来大家坐到酒吧后,终于还是谈起来这部电影,还因为观点上的分歧争论得几乎要相互吐口水。忽然身后的酒吧歌手突兀地朝着我们这桌人大声唱起了“站台”——你可想而知我们听到这音乐一瞬间的震动——“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那属于80年代的粗野和不羁终于打破那个晚上的震慑,我们开始大声说笑,然后分手。
要把一个三个多小时的电影放进碟机,就算对电影狂爱者也是一个极大考验,所以从那个晚上之后,我再没有看过《站台》。它当然不是那种能娱乐人,让人看完能像泡了个热水脚一样轻松的电影。可是我也从来没有忘记那里面那么多人10年的青春,他们像我一样,像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们一样,从一个奇怪的年代走到另一个奇怪年代,怀揣巨大梦想,然后是不断的失望与修改。
后来我采访贾樟柯,印象最深的是他忽然问我:“你相信我有仇恨吗?”我不假思索答:“有”。——要有多大的动力,才能拍3个多小时的艺术片的电影?而且仅仅是从电影学院毕业后的第二部电影?
再后来,三四年后,我赶着一场大雨去看他新电影《世界》的首映,贾樟柯看起来像个热情的新郎倌一样在自己电影的首映上与各色人等周旋,几乎还要与赵涛小姐一起唱歌并跳舞(如果按照主持人热心提倡的话),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陷入无休止的回应诸如“《世界》是否是妥协之作、是否是票房毒药、是否是才华衰竭、是否、是否……”,说实话,离开他熟悉的山西乃至汾阳,他的摄象机对深圳和北京并不够熟悉,尹瑞娟崔明亮们进城了,但何处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地?——在昨天与今天之间,在变革的大风道里,上哪里寻找这样一个立足点?很明显,没有人有正确答案;而当初一起在BBS上写电影文字的那些超级电影FANS,要么都混到了媒体,做着一些鸡零狗碎的勾当,要么在偷偷考试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未遂后洗心革面,回到了生活的正常轨迹,并从此不见踪影。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眼泪已干不再流”,当《站台》的尹瑞娟在无人的办公室里随这首歌沉默地跳舞,出外流浪的崔明亮张军在陆续地回家,尹瑞娟准备嫁给自己拒绝过的男人……当所有的人都在回头,毫无选择地抛弃曾经梦想,这时,罗大佑的这首歌比任何时候都更不像一首情歌。
在大风中走路的人们,不仅随时准备被狂风吹离开昨天的立足之地,而且也要准备随时被摧枯拉朽地拿走现在怀抱中的所有,从这一点来说,山西汾阳或北京,70年代或者21世纪其实并无不同。
若干年后,我打开碟机,在一个暴雨如注的下午复习《站台》,当崔明亮这个名字第一次映入眼帘,仿佛打开一个记忆U盘,所有那些狂爱电影的朋友们的脸,那些怀揣巨大梦想上路的朋友们,都被这一个名字,轻易复苏。
绿妖,200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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