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孟婆站在俺面前的时候,俺觉得她象个妓女。
妓女才是真正的女人,小邓悄悄说。
再加上女演员,色鬼张大声说。
"娶一个妓女是与生俱来的福分。"
俺记得老刘头这样说过。 俺不想忘记,俺对孟婆说。
"你不得不忘记。"孟婆说。
她这样说当然有她的道理。
她不跟别的男人睡觉的时候,有个老公叫宙。 俺要。。。俺要。。。疯先生叫了起来。
俺要吃孟婆姐姐的奶奶。 排队的人善意地笑了起来。
俺没有笑。
俺姥姥告诉过我,别人笑的时候,你要紧闭你的气门。
这是唯一的养生之道。
还说,你的命不长久,一定要与众不同。 俺出生那年据说所有的道士都染上疟疾。
左道士忽热忽冷,赶到俺家时半脸红半脸白。
那时候,俺娘刚刚死去。
尸体冒着热气。
俺那时什么也不知道。
左道士看着俺的身体,说俺乳头间的距离太窄。
说俺活不过二十岁。
死的时候俺乳头会长到胳肢窝里。 这些话都是俺姥姥向俺转述的。
俺问过俺姥姥,俺是不是真的只能活到二十岁?
姥姥告诉俺,俺家后面的山岗上有棵树活了两千年。
俺跑到山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棵树。
俺就在山楂子林中嚎啕大哭。
那是俺第一次大哭。
不为俺命短,只为俺太笨。
为什么俺只能活二十岁?俺问俺姥姥。
姥姥说:
你是一支乌鸦,
不幸长成白色。
后来俺活过了二十岁。
姥姥却没有活到。 当时,俺没有想到姥姥会在俺前面死去。
俺爹只用桃木棰敲了一下姥姥的太阳穴。
姥姥的嘴耳就流出血来。
姥姥抓了一把香炉灰堵在自己的耳朵里。
她说,这样,她可以在一百天后才死去。 她说:"俺实在舍不得俺这个孙子。"
她的手又冷又滑。 后来左道士告诉俺。
俺姥姥是大鳖山最大的巫。
她的死为俺续了八十年的命。 一百天后,姥姥快要死去。
嘴边的血变成黑色。
她拉着我的手说:
"你一定要下山去。
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你虽然不能飞了,但你还能跑。" "永远记住,你是一支乌鸦。" 俺不知道乌鸦是什么意思。
但俺相信俺姥姥的话。
俺头也不回的跑下山去。
耳朵边沾着俺爹的哭声。
他同时失去娘和儿子。 俺跑了三天三夜,快得象一颗子弹。
俺的第一滴泪落在姥姥的身上。
第二滴泪却燃了起来,引发山火。 在山下俺遇见的第一个人是连长。
天刚蒙蒙亮,他在老树杆子后面撒尿。
见到俺,把后半截吓得收了回去。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俺感动。
"奶奶的,想吓死俺啊。"
他说的第二句话更让人吃惊。
"走吧,跟俺当兵去吧。" 俺说,不行。
俺姥姥让俺不停的跑。
这样俺才不会死去。 连长说:
去你个蛋。
凡是从大鳖山上滚下来的龟蛋。
给他一支笔,他就能写诗。
给他一付眼镜,他就是知识分子。
给他一个三陪小姐,他就是国家干部。 最后他说:
俺给你一支枪,你就是个战士。 俺不知道连长是在骂俺还是夸俺。
俺对文字游戏一无所知。
俺只懂语言,从来不懂文字。
俺想就算他是一个坏人,他也没理由骂俺。
好吧,俺说。
"但不要让俺上战场,俺会爱上俺的敌人。" 第一次打仗,俺感到恐惧。
俺不想隐瞒。
俺姥姥告诫过俺,不要把成长的经历告诉别人。
人家会以此制你死地。
俺想俺有一把枪,俺不用再怕那些打鸟的人。 第二次打仗,俺已经不怕。
第三次打仗,俺开始用子弹寻找情人。 俺记不得那是俺第几次上战场。
俺学会了喝酒。
俺摇摇晃晃站着走上去。
子弹在俺的身旁嗖嗖飞过。
有几粒打在俺身上。
俺象烟灰一样把它们弹掉。
俺对着对面说:
娘希匹,
你们能不能用点劲。
俺甚至拉下裤练,对着前方撒起尿来。
这样做很危险,俺再牛B,那玩意也挡不住子弹。
俺们团长的GG就这样被打掉,但他仍然这样做。
他的名言是:
"俺不相信,他能打掉俺两次。" 俺的连长在后面夸俺:
大鳖山上滚下来的龟蛋, 真是天生的战士。 俺突然闻到一股子弹的香味。
俺知道,俺等的情人来了。
从子弹的香味,俺知道她是个天天洗澡的女人。 俺清楚地记得俺们互相击毙的那天。 天气晴朗,适合瞄准。
虽然下了一会儿雨,但不影响俺们的兴趣。
俺们都想看见对方死去的样子。
想看见对方死去后的痛哭的样子。
俺们的子弹在空中打着招呼,甚至亲了一个嘴,击中对方的心脏。
俺们居然在同一天死去,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俺自由地哭泣着。
她紧紧靠着俺,一言不发。
俺知道,俺的子弹只打中她的心脏。
她的声带完好。
她甚至可以唱歌。
俺虽然瞎了,看不见她的样子。
但俺想象她应该很美。
俺用眼泪向每个人作出很幽默的样子。
俺姥姥说过,尽可能在活的时候哭,死的时候一定要男人样。
那些人笑着说 你哭的样子真好看。
尸体哭起来真的很性感。
女人们围了上来,样子很风骚。
唯她玉洁冰清,象烈日下的月光,俺知道这当然是假的。
女人们说着挑逗的话,展示她们干净的大腿。
俺努力装着不屑一顾的样子。
装出最高尚的最后一个处男的样子。
流着鼻涕,两眼发红。
她依旧一言不发。
她的冷静使俺更加羞愧不安。 俺觉得俺真的很自私。
自私得一个人悄悄哭泣,没有叫上她。
自私得一个人死去,没有带上她。
她站在俺身旁,绝不是仅仅想听俺哭泣。
她一定另有所图。
她一定想看见俺死亡的样子。
可俺在死亡之后才开始痛哭。
也只是在死亡后才可以痛哭。
生者的痛哭是一种病态,需要健康的医生。
她是正常的人,虽然死去,脸上仍充满自足的笑容。 那天的雨后来发展成为热带风暴。
子弹从俺们泡软的身体沉淀出来,像两只黄色的眼睛。
两个子弹挨在一起,象一对情人。
她依旧一言不发。
不准备和俺一同哭泣。
没有劝俺停下来,看着我象暴雨下的河流。
俺知道她很希望河里有一只帆船,很希望有一个男人死去。
横在水里,暴雨打在他健壮的肌肉上。
她甚至笑了一笑。
暴雨并不因此停下。
只换了一个方向,向俺扑面而来。
俺知道她在水里,活在水中。
活在雨中,一言不发。
俺必须承受她,象承受一泡唾沫。
雨中俺无法分辩它们的不同。
即使她在俺的身旁,俺也这样说。
她一言不发,眼睛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任何东西。
俺却象所有的男人一样,在阳光下突然阳萎起来。 俺不禁高唱:小雨来得正是时候。 死去的男人才是最好的情人,她终于悠悠地说。
和所有其他的活人一样,俺还是不明白这是在夸俺还是在骂俺。
自从俺从大鳖山上跑下来,俺没有听懂过一句话。
俺想,总有一天俺要回去。
白色的乌鸦,需要寻找黑色的家。 她只说了这一句,仅仅一句。
俺突然明白,俺只是一支秋天草丛里从早叫到晚的蛐蛐。 行了,行了,快喝下吧。小邓不停的催着。
喝下去,你就会溶化在兰天里。
孟婆已经在开始脱衣。
从乳房里挤出红色的液体。。。 谁在叫俺停下?俺茫然四顾。
没人叫你,小邓说。
我只想让你高兴起来。
死去之后依然不快乐的人是傻子。 谁想使俺笑起来?
谁在轻轻叫俺?
俺已经意识不清,无法分清死去还是活着。
怪不得有人认为死去或活着是个问题。
一定是红色的液体作怪。
俺后悔没在死亡之前把鲜血流尽。 请不要将俺的哭声揉进音乐。
俺不想在死后成为一个歌星,虽然俺的确是个卡拉OK天才。
如果俺的CD卖出去,只收回一些纸钱,俺娘会打俺的屁股。
更重要的是俺无法用这些钱去交换女人的服务。 俺要说的是,俺们不是敌人。
俺们只是世仇。
敌人早已死亡。
俺死亡之前,他们全军覆没。
俺们因为爱才互相击毙。
这可能也是一种福气。
如果你没有听见俺正在无声的嗥啕大哭,那只说明你不仅仅失去眼睛。
很可能你已经浑身赤裸。
等待小邓和我没什么分别。
俺们都是生物质意义上的纯粹男人。
你一定要明白,俺并不是为你痛哭,即使你正快乐得高声呻呤。
俺不是死了的鸭子嘴硬。
俺早告诉过你,俺是唯一一支活着的无嘴兽。
虽然你查遍百科全书,只有鸭嘴兽,没有无嘴兽。
请相信俺,它的确存在。
俺就是唯一的一支。
俺早想告诉你实话,俺是因为看见你快乐的样子才痛哭流涕。
俺不是故弄玄虚。
俺只是一个尸人,不是诗人。
你不需要懂得这些。
女人仅仅是一些空洞。
一本精心华丽的书,读到最后,才发现错了很多标点。
空无一物。连空空洞洞的声音都没有。
俺并不因此失望。
因为俺不过是个男人,一种喜欢自我缠绕的线团。
自己把自己勒死,还问脖子上的结是不是好看。 但是,俺会成为什么东东呢?
为什么你一言不发,俺已经跪在你的面前。
俺已经用血喂养了你。
你的眼光为什么总在俺的身后?
为什么俺痛哭的时候,你开心地笑了起来。 俺一扬脖子,红色的液体流进俺的喉咙。
孟婆汤居然有可口可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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